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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道她熟悉的声音。

“多谢诸位。”

光明神女温声道:“遭受重创后,我的灵魂碎片分裂四散,其中之一来到这里。”

说到这里,她停顿须臾:“……之所以在这场白夜中孕育而生,全因感知到镇民们余存的善意。当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虽然刻意收敛了浑身上下惊人的压迫感,但作为神明,仍然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白霜行循声看去,在满目白光中,望见一抹柔软如绸缎的金发,以及一道纤细模糊的形体。

其余更多的,她没法看清。

“这场白夜的主人并非个体,而是曾经在此地牺牲的百姓,以及众多敌军。”

光明神说:“人类死亡后,怨气越深,化作的厉鬼越强。百姓们慷慨赴死,心中更多的,是决意;而敌军死于他们的反抗之下,心有不甘,怨气深重。”

所以,当他们的意识出现在白夜里,侵略者的力量,占据了绝对上风。

“由此,这片空间受到侵染,镇民被怨气吞噬,变成现在你们见到的模样。”

光明神女说:“他们原本,并不是这样。”

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白霜行却能清楚感受到,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双澄明清澈的眸子,泛着宝石般雍容的蓝,其中光晕浮动,让人联想起春日的湖泊。

白霜行说:“你想救他们。”

她声线笃定,用了陈述语序,对方诚实应下:“嗯。”

“以这种形态被困在白夜里,日日夜夜深受煎熬,是件痛苦的事情。”

说到这儿,光明神女微微一顿,再开口时,话里溢出浅淡笑意:“想看看……他们真实的样子吗?”

她语调轻缓,话音方落,四面八方白光颤动,勾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白霜行心有所感,抬眼向身旁看去,恍惚间,听见对方温柔的低语。

“这里,才是白夜的‘真相’。”

*

这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镇子位于群山之中,东南西北各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丛,镇民们安居乐业,很少与外界交流。

小镇自古没有名字,久而久之,人们干脆把它叫做“无名镇”。

陈声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家里经营着镇子里唯一的旅舍——

无名镇与世隔绝,旅舍的生意并不好做。

万幸他家有块农田,一年到头自给自足,生活倒也舒适悠闲。

在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里,陈声过得很简单。

爸爸是个文绉绉的书生,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特别喜欢读书,常常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妈妈温柔又漂亮,能把简简单单的蔬菜做成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

对了,妈妈也很爱看书,闲暇之余,还会自己写些文章。

可惜陈声太小,看不懂其中深奥晦涩的内容。

父母都是读书人,从小到大,陈声自然也离不开“书”这个字。

每天睡觉之前,爸妈都会在书里选取一段故事,绘声绘色讲给他听,久而久之,这些故事被收集成册,名为《幻想集》。

陈声很喜欢。

镇子里有不少小孩,因此,陈声从不缺朋友。

邻居家的许婉知姐姐总是扎着两个小辫子,说话温温柔柔,见到陌生人会觉得害羞,躲到大人身后。

她对陈声很好,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塞几颗奶糖。

除她以外,和陈声同龄、甚至更小的孩子也不少。

小镇里的童年生活简单却不单调,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捉迷藏、踢毽子、或是玩一二三木头人。

镇子里的大人们,则是悠闲惬意、成天笑眯眯的。

江家老爷是小镇里最有钱的人,许多故事里写,有钱人自私自利、看不起穷苦人家,江老爷却完全不是这样。

那是个豁达随和的中年人,见谁都乐呵呵地笑,有时候冬天太冷、庄稼收成不好,江老爷会自掏腰包,给镇民们发放粮食。

陈声去过几次江府,觉得里面大且复杂,和迷宫一样。

阿芝姐姐是个新派的人,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一些陈声从未听过的思想,声称自己绝不会结婚,要当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

因为这番话,她没少被家里人训斥。

但阿芝姐姐总会理直气壮、昂首挺胸:“我以后肯定会闯出一番事业的!你们等着瞧吧!这叫追求自由!”

……

那是一段平凡却幸福的日子。

陈声原本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某天,镇子里一对新人举办婚礼。

几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前去做客的邀请,陈声家当然也不例外。

小孩最爱凑热闹,当他满心憧憬推开大门,随着父母离开家时,毫无征兆地,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当时的陈声满脸茫然,尚未理解声音的含义,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枪声”。

镇子周围的森林里,出现了嗜血的、极度骇人的“怪物”。

他们朝着小镇步步紧逼而来,脚踩军靴,穿着统一的制服,手里则拿着刀与枪。

从那天起,镇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初是那场婚礼。

枪声响起后,爸爸妈妈迅速将陈声关进了房间里,把房门锁好,不让他出去。

没过多久,男孩听见尖叫声、咒骂声,还有一道道连绵不绝、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听得心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打开窗户,悄悄探出脑袋。

从森林而来的军队占领了大半条长街,新郎新娘被他们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观摩着动物园里新奇的兽类,身穿军装的人们嘻嘻哈哈、交头接耳,笑得肆无忌惮。

陈声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能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让他感到恶心。

有军官上前一步,想要扒开新娘衣物,被后者竭力反抗、一脚踹在他腿间。

在那之后不久,陈声听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的枪响。

也头一回,亲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们进入小镇,为了服众,第一件事就是杀鸡儆猴,用屠杀威慑镇民。

拼死挣扎的新娘被一枪毙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红着眼冲上前,也被击中胸口。

镇民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面对敌人的精锐武装,只能愤怒握紧双拳,奈何无法反抗。

那天,爸爸妈妈破天荒地没有给他讲故事。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军队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镇里暂时驻扎。

很长一段时间内,镇中死气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难以窥见行人。

后来,陈声听到、也见到更多事。

阿芝姐姐和许婉知姐姐死在了长刀之下,关于原因,大人们讳莫如深。

他只隐隐约约听别人说起,日寇嚣张跋扈,恐怕镇子里所有的年轻姑娘,他们都不会放过。

镇子里还有个姐姐名叫谭秋,听说之前在大城市给有钱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边整整十几年。

后来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动,不料被敌军发现,老爷太太当场毙命。

小姐气急攻心、一蹶不振,打算出国避难,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佣人。

于是谭秋回到镇子里,不过,只待了不到十天。

陈声听大人们说,谭秋忘不了老爷太太对她的恩情,决定只身前往原本的城市,为他们报仇。

——几天后,在某座孤岛上,杀害老爷太太的日本军官将举办一场舞会。

谭秋千方百计打听得来这个消息,为此,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这也太鲁莽了!”

谈话间,有人摇头叹气:“谭秋就算能混进舞会、当场杀了军官,她不但自己难逃一死……被认出身份后,恐怕还要连累那个小姐。”

另一个人沉默片刻,低声道:“她考虑过这个问题。”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他声音很轻:“所以,谭秋说,她打算毁掉自己的脸。”

只要没了容貌,没了身份,就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报复与她相关的其他人。

这是谭秋的决意。

很难说清,当时陈声听到这段内容,心里究竟作何感受。

那天男孩静静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仿佛一模一样,每天却又截然不同。

某个晚上,父母忽然敲开他的房门。

在妈妈手里,拿着那本《幻想集》。

从那时起,陈声拥有了属于他的、也属于这个小镇的故事。

“人死之后,不一定会变成鬼魂。”

妈妈把他抱在怀里,手中捧着雪白纸页,一边说一边写:“嗯……还可能是天使或者精灵,长着翅膀,能在天边自由自在飞来飞去。”

“你说的都是西方设定。”

爸爸笑:“还有神话故事里的仙子,住在天上,吃蟠桃喝琼浆。”

陈声觉得,许婉知姐姐一定会变成仙子。

她从来都温温和和的,很喜欢看古代话本子。

至于阿芝姐姐,应该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精灵吧——

就像她生前说过的那样,要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大事业,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束缚。

“小声是这样想的吗?”

听完他的想法,妈妈低头垂眸,在纸上写出故事的大致框架:“许婉知姐姐是不是最爱吃奶糖?仙子生活在云里……说不定,那些云是奶糖味的哦。”

在一家三口笔下,一个全新的故事被逐渐勾勒,这是献给孩子的童话,不再有硝烟、战争与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那个晚上,在压抑恐惧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后,陈声看着眼前的《幻想集》,久违感到了憧憬与心安。

“那谭秋姐姐呢?”

他问:“谭秋姐姐……听说毁掉了自己的脸,是真的吗?”

“谭秋——”

母亲很轻地叹气,摸摸他脑袋:“小声听说过桃花妖吗?”

没听过。

陈声老实摇头。

“桃花妖呢,是以桃花作为面孔的。”

爸爸坐在一旁,温声笑笑:“不是人脸上顶着一朵桃花啊。传闻里,桃花妖能用花朵幻化出人的模样,花越新鲜漂亮,它们的脸就越精致好看。”

妈妈柔声告诉他:“说不定,谭秋姐姐就是桃花妖哦。”

她说:“为了报复坏蛋,桃花妖精心挑选了一片花瓣,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趁机接近坏人。”

爸爸接过话茬:“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坏人、成功复仇以后,她再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找到那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