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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猜出几分那孩子这样做的用意,眼中渐渐腾起略带着欣慰的笑意,目光匆匆瞥过傅霄,口中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女孩子之间说几句悄悄话,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么?”

宋道长被白光晃了眼睛,秘境里的傅清知同样是一阵愣神,过了好几个瞬息,才迟疑出声:“你……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给的破阵引,听说把它捏碎之后,外面的人就没办法看见我们了。”

秦萝低头看了看手掌。

破阵引原本是个圆滚滚的白色小团,被她轻轻一捏,就像水球那样软绵绵炸开,只不过溢出的不是水,而是势如破竹的灵气。

这会儿灵气四涌,仿佛汇成了一个亮堂堂的光罩,将她们二人笼罩其中。

光罩之中浮动着星点一般的缕缕白芒,绝大多数萦绕在秦萝身边,当她薄粉色的裙摆微微一动,便有光点轻颤,向两边荡开。

“可是,”秦萝上前几步,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灵祟,“虽然知道它很难过,我们应该怎样帮它呢?”

她语气很轻,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傅清知耳边,却莫名掀起渐渐加速的心跳。

……秦萝之所以使用破阵引,是为了她。

秦萝察觉了她的矛盾与犹豫,却也明白她身为傅家传人、在父亲注视下身不由己的苦衷。

只有水镜陷入一片混沌,不再有旁人围观的时候,她才能真正顺从自己心里的想法,迈出从心的那一步。

那是在其他人眼前,傅清知绝不会做、更不敢做的事情。

少女微微张了口,却不知应当发出怎样的声音。有亮盈盈的柔光从秦萝掌心来到她身边,傅清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口一紧。

也许那种事情听起来幼稚又可笑,也许对于她的身份而言,那样的做法违背了从小到大接受过的全部教诲——

可如果……去试一试呢?

“我——”

她声音很小,却比之前的每次开口都更有力:“我或许有办法。”

秦萝丝毫没有怀疑,很快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

傅清知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红。

面对懵懂稚嫩的孩子,她毋须戴上太过沉重的假面。在这个秘密的空间里,许许多多压在肩头的重担一点点消去,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一步步向前。

从很小的时候起,傅清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妖魔鬼怪大多由生灵所化,被无穷无尽的怨气折磨,丧失理智、只懂得肆意杀戮。

傅家追求一击毙命,对于妖邪从不留情。这是无可厚非的决议,毕竟邪祟皆为恶,几乎不可能被修士感化,与其同它们多费口舌浪费时间,不如尽早结束战斗。

若是本心为恶的邪物,她自能毫不留情一刀杀之;然而极少数时候,挥刀之际,傅清知总会生出一些奇异的感受。

譬如幼年前往一处城郊的荒园除魔,那邪祟分明浑身戾气、作恶多年,与它四目相对的刹那,年纪尚小的女孩却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悲伤,如同沉沉洪水,将她冲撞得无所适从。

邪祟最终还是死于一名师兄的刀下。

临行之前,在城郊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口中,傅清知得知了荒园往事的来龙去脉。

那园中曾住着一家大户,平素行善积德,却受歹人所害,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命,于枉死后爆发出参天怨气,数道魂魄遭到邪气侵染,汇聚成那祸世邪祟。

他们自有不甘不愿,然而长刀挥去的刹那,不但丧失了往生的可能,连向旁人倾诉血泪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让她无所适从的悲伤。

傅清知沉默着抬起视线,将长刀收入鞘中,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

她的双手生满了握刀留下的茧与疤,曾经沾染过不知多少血迹,此时此刻却被白光照亮,显出玉一般的白。

神识缓缓凝聚,指尖触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灵体质,不但能与邪祟灵体产生交互,还可以把澄澈的灵力渡往它们身体之中,尝试消除邪气,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灵体质也被称作——”

伏魔录凝神微顿,凝视着少女指尖溢出的莹白气息:“渡灵体质。”

说老实话,对于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惊异。

感灵体质极为罕见,从多年起就已销声匿迹。怀有这种体质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运用好“渡灵”的能力,更是难上加难。

傅清知不愧是个天才。

她从小到大从未得到相关方面的指导,却已能领悟到渡灵的手段,更为可贵的是心性坚韧、心怀悲悯,居然没被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逼疯。

莹润的光泽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倾泻而下,缓缓淌入黑影之中。

秦萝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景象,倏地睁圆双眼。

光华流泻,于黑影中无声扩散,好似丝丝缕缕的细线勾连成片。光与影交织缠绕,彼此碰撞又散开,最终丝线迸裂,化作如雾般的轻烟,氤氲在黑暗之间,点亮一团又一团的柔光。

像水又像风。

属于少女的澄澈灵力悠悠探入、缓缓弥散,看似温和,却拥有无法抵挡的力量,将黑雾似的邪气怨气一并吞噬,只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曾经执刀除魔的时候,她悄悄尝试过这个法子。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逐渐熟稔,每回都像见不得人的小偷。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在旁人眼前这样做。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傅清知曾当着一位师兄的面,尝试触碰一道即将消散的邪祟。

那时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它慢慢安抚,只可惜不过片刻,不远处便又冲出数抹黑影,试图将他们一行人置于死地。

那道邪祟在乱战之中被一刀斩断。

“它们皆是邪物,既已作恶多端,又有什么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经地义,我们不应对它们生出太多怜悯。”

师兄正色告诉她:“你想救它们,它们却想杀你。师妹可曾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适的同情,只会将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对所有邪物都生出怜悯,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会感受到无比沉重的痛苦与悲伤。

它们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气操控心智,迫不得已只能进行杀戮。在它们心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过。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释的念头终究还是被压回心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师兄说着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师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这些不切实际的邪门歪道,师父会作何感想?”

于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没反驳。

她是父亲的骄傲,是傅家崭新且锋利的刀。优柔寡断、甚至对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毕生的耻辱。

回忆纷乱,一股脑充斥于识海。傅清知努力稳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萝。

她年纪那样小,对许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彻,这会儿全神贯注看着光华流淌,眼睛里满满全是晶莹剔透的亮色。

没有欲言又止的犹豫,没有对她滥好人行为的质疑,秦萝觉得这幅场景漂亮又厉害,便毫不掩饰神色里的崇拜,樱桃色唇瓣微微张开,变成扁扁的圆。

莫名其妙地,叫人觉得无比安心且轻松。

“傅师姐……黑气没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铃,傅清知定了定视线,抬起眼睫。

浑浊黑气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虚无缥缈的人影,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见人影轻轻转过头,没有言语,亦不见五官。在极致的静谧里,无比压抑沉闷的苦痛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轻盈的跃动,以及一点点欣喜,一点点感激,与一点点温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华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里头。

那是与邪气完全不同的感受,温和得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邪气散尽,徘徊于人间的亡灵自当前去往生。

秦萝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看着那道人影盘旋在傅清知身边,点点白芒淌动,仿佛将她拥在怀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谢。

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去了。

“它这是前去往生了吗?”

破阵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萝仰头环顾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师姐好厉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

少女声音很低:“这没有……没有什么厉害的。”

“才不是呢!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没办法像这样——这是只有傅师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粉色的小萝卜丁凑近一些,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惊喜。秦萝说着顿了顿,显出些许好奇:“傅师姐,这不是坏事,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看见呢?”

若是往常,傅清知一定不会做出回答。

当然,也不会有谁对她说出这样的问题。

也许是秦萝不掺丝毫杂质的目光,也许是此时此刻覆盖四野无穷无尽的寂静,又或许是出于那缕影子消逝的时候,在她眼前留下的一抹余光。

借着破阵引形成的隐秘空间,被压在心底多年的情绪一点点显形,傅清知握了握拳。

“我爹爹他们……不喜欢这样。”

倾诉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她原以为这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如今言语顺着舌尖淌下来,居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宁静。

纤细的小小少女垂下眼睛:“过分的怜悯只会带来落败,对于刀客来说,这种行为很不务正业。”

秦萝静静地听。

“其实——”

她咬了咬牙,心口倏地一揪:“其实我不想像那样打打杀杀,无论是刀客还是剑修,为什么非得整日挥刀拔剑,没有消停的时候?”

就像一个笑话。

身为刀修世家传人、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刀修天才,其实傅清知一点也不喜欢杀戮。

可她没得选择。

父母的厚望、家族的重任、名气的累积,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身为傅家的孩子,她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往前,一遍又一遍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