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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们进行围剿的时候,可不会关心有没有划伤对手的脸。

这具身体生有一副好相貌,此时面上糊了血渍,有几条伤痕横亘侧脸,再加上随处可见的淤青与红肿,已经很难看出看出曾经风流隽秀的模样。

秦萝心中难受,朝着伤口轻轻吹了吹风。

她以神识入体,好在还剩下点儿零星的灵力,当即念出一个除尘诀,虽然无法清除所有血污,但总算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

女孩的指尖柔软细嫩,小心拂过他额头,顺势往下来到鼻梁,不痛,有点隐隐约约的痒。

秦楼一动不动,安静等待她的动作。

真奇怪,这座破庙留给他的,唯有无比耻辱与痛苦的记忆,而今与秦萝一起待在这里,秦楼却莫名生出了久违的安心。

当年的霍家家主致力于振兴家族,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棋子,便是自己那个天赋异禀的儿子。

霍诀儿时多在家中修炼,长大后实力渐显,就被爹爹送去参加各种秘境、辗转九州降妖伏魔,如此一来,自然没有足够亲近的好友。

因而当霍家将他弃之如敝履,霍诀身边便一个人也不剩下。

那时他没有修为,浑身上下全是重伤,只能蜷缩在这处无人问津的破庙,用霍妩送来的药膏咬牙活下去。

晴天倒也还好,奈何夏日多发阴雨,破庙里浸了水汽,四处都是湿漉漉,他的伤口亦是生生作痛,仿佛连骨头都在一点点烂掉。

他心有不甘,被家人的背叛敲了重重一记猛锤,又因宋阙的计谋羞恼不堪,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刺骨之痛,连活下来也成了一种折磨。

而他之所以咬牙活下来,是为有朝一日揭穿宋阙的恶行。

他曾以为自己能赢。

眉心被轻轻吹了口气,秦楼回过神来,撞上秦萝圆润的眼睛。

“我不是很会擦药。”

她眨眨眼:“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

秦楼一顿,传音入密:“你跟着我进了山洞。”

斩钉截铁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萝被当场抓包戳穿,如临大敌般挺直身子。她实在不擅长撒谎隐瞒,还没开口,耳朵就泛起浓郁的红潮。

“对,对不起。”

小孩做贼心虚,不敢与他对视:“我看你御剑飞了出去,就想着跟去看看。”

秦楼挑眉,嗓音沉沉:“你修为不够,不可能躲开我的神识。”

跟前的小鹌鹑身子矮了一截,因为太过心虚,脸颊变成粉红色。

秦萝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转世,那同他说起真相,应该不会出岔子。

秦萝努力组织语句,尽量让自己的叙述简单易懂:“我在苍梧的藏书阁发现了它,它求我帮他找到主人。当时因为有它,你才没发现我。”

她一边擦药,一边大致讲述了自己与伏魔录的相遇、它说哥哥可能是主人转世、以及它担心秦楼安危,让她偷偷跟在后面的事。

秦楼安安静静地听,神色始终没有多大变化,末了抬起视线,看了眼身旁飘来飘去的大书。

伏魔录扇翅膀似的动了动书页:“怎么了主人!疼不疼热不热!来我给你扇扇风!”

少年无声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执意护我,已是受了伤。莫要乱动,好生歇息吧。”

“伏伏还让我给爹爹娘亲发了信号,就是那个和他们识海相连、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说起这个,秦萝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皱皱鼻尖:“奇怪,我们在这儿这么久……爹娘不会遇到危险了吧?”

“心魔与外界的时间不同,我们觉得过去很久,于他们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秦楼摇头:“你做得很好。这次是我莽撞,让你被卷入险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夸奖,鼻子都要翘起来,兴致蹭蹭往上涨:“没关系的!如果不是进入心魔,我也不会知道当年的事情。等爹爹娘亲过来,我们就把宋阙做的坏事全部说出来,霍诀一定能沉、沉——”

秦楼:“沉冤昭雪。”

他话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双目晶亮地笑着点头:“对对对!所以你不要太伤心难过,宋阙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然而她不会明白,此事说来简单,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他们没有证明一切的决定性证据。

他和秦萝皆是神识入境,没办法用到留影石。等离开心魔幻境,空口无凭。

想来,还需要另寻他法。

秦萝擦药擦得很细,连耳朵后面的小伤疤也没有放过。

这些药膏颇为有效,不过一会儿,由伤痕带来的灼伤刺痛便渐渐褪去,虽然仍有痛感,却好似注入了缕缕清风。

等脸上擦完,秦楼低声开口:“这样便够了。”

秦萝抬眸看他。

面上的伤口还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与腹部,骇人得近乎于恶心。

秦萝还小,不该见识这么多残酷的景象,若是看见那些伤,定会被吓到。

这些都是他受过的痛,就算不擦药,也能撑过去。

“幻境不会持续太久,等这段记忆过去,伤口也就消失了。”

秦楼淡声道:“我之前挥向宋阙的那一剑,已用去体内九成灵力。方才静心修养便是,不用那么麻烦。”

这样一想,似乎的确如此。

秦萝被这个借口轻而易举糊弄过去,认认真真点头:“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饿不饿?我可以帮你去找点吃的!”

秦楼摇头:“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扰哥哥休息,乖乖应了声“嗯”,似是想到什么,试探性开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吗?我之前在外面,听别人说起过。”

少年闻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从被霍家扫地出门,便再没有过庆贺;如今身为秦楼,亦是没有这个习惯。

秦萝不说,他几乎要把这一茬忘得一干二净。

秦楼:“……应该?我不过这个,记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脑袋,很快露出笑脸:“那哥哥你先睡觉休息,不用担心,我和伏伏会保护你的。”

伏魔录做出一个挺胸叉手手的姿势:“嗯嗯!”

他们看上去都不怎么靠谱,秦楼却笑了笑:“好。”

这一觉睡得很沉。

当他从噩梦里醒来,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远方的天边传来砰砰响声,并不刺耳,秦楼还是习惯性睁了眼睛。

这是从霍诀起就有的习惯,他不再轻信旁人,对身边总是存了警惕,哪怕轻轻一点响动,都能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秦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霍家为了彰显排场,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会大张旗鼓。

霍诀比霍妩大三岁,两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当然会大肆庆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来也是讽刺,霍家在城中摆酒席放烟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纵享笙歌流觞;

而当年的霍诀孑然一身蜷缩在破庙一角,被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撑过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会在何时死去。

这本应是他的生辰之夜。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里,要把得来的龙骨送给妹妹。她最是喜欢奇珍之物,定会开心。

破庙里没有灯,唯有月色透过窗户淌进来。

四周安静得可怕,秦楼抬眼望去,只看到半空中的伏魔录,不见秦萝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录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释:“你妹妹说她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了。”

“嗯。”

秦楼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紧。”

没有秦萝在的时候,庙里显而易见安静许多。

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个人,只有伏魔录陪在身边。偏生他又是极为要强的性子,所有血泪全往肚子里咽,往往独自忍着疼痛发呆,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夏天的夜晚静悄悄的,窗外响起几声悠长虫鸣,紧随其后,是一串踏踏脚步声。

秦楼再三确认这不是幻听,抬头之际,望见一袭浅色的裙摆。

“哥哥!”

秦萝咧嘴笑开,噔噔噔向他跑来,手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两只手合在一起,一直没松开。

她腾地蹲下,杏眼里盛满月色,直勾勾盯着他瞧。

秦楼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隐隐发热,很快听她笑着说:“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应该有个重要的惊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刹那,看见她唇角上扬,双眼也弯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声线清脆如铃铛,在耳边叮咚响起,仿佛能一直渗进心口:“——锵锵!”

在她声音落下之前,破败的庙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萝松开双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楼没动也没出声,在贴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声沉重的心跳。

远处的烟火喧嚣热闹,奈何与他遥遥相隔。

他与秦萝靠得很近,萤光自两人之间迢迢而起,驱散沉甸甸的夜色,荡开簌簌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