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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他毕竟是你兄长。”

宋阙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平常常,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仿佛对一切事件的走向早有预料:“真是太好了。想来这辆马车,也是他为你回程准备的吧?霍诀不愧是出了名的好哥哥,即便来到这般田地,也未曾苛待于你。”

“我不知道……”

霍妩掩面而泣:“他为什么不杀我?我,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我不想继续这样做了,他分明没有侵入修真界,自幽明山以后,也没做过坏事。琅霄君,要不我们放他一马好不好?”

“没有做过坏事?”

青年喉音和煦,唇边笑意更浓,在幽谧夜色里,倏地压低声音:“——他马上就会做了。”

最后一个字沉沉落地,四下疾风骤起。

宋阙出手飞快,几乎只在一个瞬息,疾风倏起又倏落,消弭之际,响起身子重重倒地的闷响。

车夫与马被割破喉咙,尽数倒在了地上。

秦萝看得心惊胆战,身边的姑娘似是出于安慰,握住她手臂。

而另一边的霍妩,却是独自一人面对着宋阙,陡然睁大双眼。

“琅霄君——”

少女后退一步,忍不住开始发抖:“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罢一个战栗,嗓音被压得颤抖不已:“那毒药……是你故意给错的?”

她并非无可救药的蠢货,联想到曾经种种,脑海里渐渐浮起一个猜测。

一个听起来荒谬至极,几乎绝不可能发生的猜测。

幽明山活下来除了霍诀,还有用留影石记下他罪行的琅霄君。

当初霍诀在仙盟地牢入邪发狂,宋阙亦是在场。

就连让霍妩前往魔域、递过那瓶谎称是“无色无味”毒药的,同样是他。

这一切,似乎都与这个看上去道骨仙风、温润如玉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四野无人,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宛如藤蔓,紧紧锢住心头。

霍妩颤抖着后退,望见宋阙含笑的眼睛。

“霍小姐着实聪慧。”

青年温声开口,一步步向她逼近:“如果当真让你毒死霍诀……那我的邪骨,可就没有着落了。”

宋阙的威压沉重如山,她根本无路可逃。

“邪骨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分明是邪修才会觊觎的东西——”

霍妩一顿:“你是邪修?”

踏踏。

乌云遮掩全部月色,晚风悠悠而来,枝叶晃荡,好似魑魅魍魉的嗤笑。

脚底踩碎落叶,脚步声越来越近。

高大的影子沉沉覆下,将她全然吞噬。

青年伸出右手,掐上少女苍白脖颈。

接下来的画面,不适合被小孩子看见。

身侧的姑娘一把捂住秦萝双眼,在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之前,秦萝瞥见霍妩手中现出的小小一缕亮光。

“不然霍小姐觉得,我那天灵根是怎么来的。”

宋阙心情很好,开口时饶有兴致。秦萝看不见他的动作神色,只能听见男人声音里的轻笑:“生来就是一个废物,被人看轻的滋味可不好受,霍小姐。”

宋阙说得慢条斯理,少女挣扎的声响窸窸窣窣,听不清晰。

“好在有句话叫绝境逢生。话本子里不都那样写?主人公偶然发现一处山洞,竟在其中发现了上古大能留下的秘籍——虽然我寻到的是个邪修。”

他说:“找到个天灵根的小孩,杀了他后夺走灵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后来想想还真要庆幸,我寻到的恰好是个邪修。”

霍妩喉中发出破碎的气音,竭力开口:“幽明山……也是你做的?”

宋阙很开心地笑。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潜藏太久,如今终于能对着他人尽情宣泄——

尤其被他掐着脖子的,是个彻彻底底置身于骗局之中的可怜虫。

霍诀,霍妩,乃至整个名门正派全都输得一塌糊涂,只有他是唯一的胜者,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错。”

青年加大手中力道:“我原本的打算,是用阵法杀死所有人,没想到遇上个天生邪骨。你们也真是蠢,号称什么名门正派,实则全是一群莽夫——我只需把邪气渡入他体内,再拿出留影石,就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

霍妩身为霍诀妹妹,自然知道邪骨的法则。

至悲至痛,方能塑就无上神骨。

“霍小姐不必伤心,今日你虽先走了,过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霍家都会下去陪你。”

宋阙笑道:“你想想,霍家小姐只身前往魔域,奈何刺杀不成,反被察觉了糕点里的剧毒。霍诀大发雷霆,先是杀了她,再一夜之间将霍家灭门……如此丧心病狂天理不容,修真界岂有不围剿霍诀的道理?”

这便是他的全部计划,一气呵成,引不起丝毫怀疑。

霍妩的失败,为霍家的覆灭奠定了合适的理由;而一旦霍诀成为一个屠杀满门的疯子,定不会被修真界放过。

到那时候他趁虚而入,将霍诀打落魔渊,并派人在下方接应,就能不声不响取走邪骨,为自己所用。

宋阙没有再说话。

夜风穿梭林间,枝叶簌簌作响,宛如万千鬼哭,哀哀不休。

少女的啜泣声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终被吞噬在整个密林的哀嚎里,再也听不见声息。

秦萝听得遍体生寒,脑海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霍妩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哭声里的绝望与悲怮。

明白真相以后……那时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良久,捂在眼前的手掌轻轻松开,当秦萝再向前看去,已经不见了霍妩与宋阙的身影。

那她身边的这个,又是谁?

“我是她残存的一缕执念,你也可以把我当作霍妩。”

未等她开口,姑娘缓缓出声:“当年她心有不甘,执念凝成实体,由于灵力微薄、随时可能消散,只能依附于霍诀的邪骨之中。”

他们拥有至亲骨血,理应能够彼此相融。

秦萝恍然,心里一直堵着的困惑终于啪嗒解开。

难怪方才她们置身于鬼哭林,霍妩却对她说“如若有意前往”。因为她同秦萝一样,清清楚楚明白眼前只是幻境,算不得真。

女孩眨眨眼睛:“所以我才能收到那些信,看见只有霍妩才知道的事。”

霍妩看着她,发出一声轻笑:“不错。”

当年发生过的一切,于她而言恍如昨日。

前往魔域的那天,爹爹对她说:“霍家已经快完了,全因霍诀那混账!我们霍家能不能东山再起,全靠你这次去魔域了。”

娘亲对她说:“还记得他在幽明山杀了多少人吗?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兄长了!你现在去杀他,那是惩奸除恶,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对啊。

就连霍妩也对自己说:霍诀已经快疯了,当初在地牢,他甚至想过杀她。他们的兄妹情谊早已分毫不剩,她此次前往魔域,是为了拯救无辜的万千百姓。

也正因如此,当她听闻宋阙亲口说出的真相,心中才会生出窒息般的悔恨与痛楚。

当她毫不犹豫将哥哥舍弃的时候,他会是多么难过。

如果当初能再相信他一些就好了。

要是她能一直陪在哥哥身边……如今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鬼哭林中阴风瑟瑟,霍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许久没再出声。

正因有了秦萝,她才得以见到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能。

霍诀已经仁至义尽,她却不是个合格的妹妹。

“在她被宋阙掐上脖子的时候,从口袋取出了这个。”

霍妩手中微光一现,伸向秦萝身前:“之所以会生出执念,也与它有关——活着的时候,她用尽所有灵力将它藏匿,不被宋阙发现;死了以后,为不让霍诀销毁,便把它裹挟在执念里头,一并出现于邪骨之中。”

秦萝低头,不由愣住。

很难想象,霍妩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拿出它。

她只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小姑娘,被宋阙告知真相,便已是万念俱灰,紧随其后,是一场注定逃不开的死亡。

秦萝还记得不久前听见的啜泣,满含绝望与恐惧。而在那样的绝境里,霍妩最先想到的,是竭力将它启用。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因为这份证据,她的执念留存了上千年。

——那是一颗小小的留影石,表面被鲜血浸透,有泪痕浅浅晕开,散出渐变的红。

“霍妩灵力太弱,执念只能藏在邪骨中,如今时过千年,终于有人能将它取走。”

少女将留影石放入她手中,迟疑一瞬:“我没脸去见他……等你回到他身边,劳烦代我向他道歉。”

秦萝一本正经把它捧在手中,认真点头:“谢谢姐姐。”

霍妩倏地笑开,喉间却是发涩。

多好啊。

这个孩子带来了另一种可能,比她更勇敢,也更加纯粹。

看着秦萝的时候,她会忽然想起千年前的许多个日夜。

无论是雨夜时并肩而行的两个小孩,亦或蓝天碧海中乘船而行的少年少女,当她抬头望向身侧的霍诀,双眼中同样盛满了星星一样的、崇拜也亲近的笑。

那些都是太远太远的记忆,几乎没有谁会记得,她却悄悄放在心里,一直一直记了千百年。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等你苏醒,留影石自会出现在你手中。将它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知晓当年的真相,揭穿宋阙那伪君子的真面目。”

秦萝抬眸,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身旁少女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时消散大半了。

“去吧。”

霍妩说着笑笑,眸中淌过水一样的微光:“……好好珍惜呀。你有个很好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