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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这女人演着演着,还真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又是另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里如同浸了毒意,尽是嘲弄与鄙夷:“不但把自己救命的药送给我们,求着保住她那‘女儿’的性命,今日甚至为了助那狐狸逃脱,向相识多年的同族出手……醒醒吧,你从来不是什么琴娘!”

原来是这样。

宁宁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许许多多无法明了的秘密,在此刻豁然开朗。

所以琴娘才会那样虚弱,明明得了乔颜那么多天灵地宝的滋养,却依旧连站立起身都是个问题;所以乔颜即便没了利用价值,也还是能在魔族之中一直好好活着。

在真相未明之前,关于魔族为何会不杀乔颜,她曾设想过许许多多的解释。

比如乔颜与灼日弓关系紧密,是取得神弓的不可或缺之人;又或者她与阵法息息相关,魔修们若是想要破开阵法,必须通过她。

然而在那些错综复杂、天马行空的一切可能性之下,真实的理由居然如此简单纯粹,与阴谋诡计丝毫不沾边。就像在满是污泥与血迹的深潭中,悄悄绽开的一朵纯白色小花,突兀得不可思议。

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最最单纯的私心,乔颜却自始至终都不知晓。

“多说无益。”

方才说话的女人又咳嗽几下:“还是尽快动手,去追回乔颜与那名剑修吧。若是他们将消息散播出去,届时所有参与试炼的弟子都知晓了真相……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话音刚落,跟前便是刀光一现。琴娘已经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无法做出丝毫反抗,正要垂眸等死,却猝不及防瞥见一道凛冽剑光。

——只见两把长剑斩断夜色而来,剑气纵横四野,挑起道道如刀如刃的冷风,势如破竹地直攻在场众人命门!

魔修们虽然调养多年,身体却仍是极为虚弱,加之琴娘以命相搏,耗去了他们大半灵力,此时全然无法招架,被剑气逼得纷纷后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宁宁手持星痕剑上前几步,神色冷然地与琴娘对视一眼。

之前隔着遥遥夜色,她看得并不清晰。如今离得近一些,才发觉琴娘周身尽是血痕与刀伤,一袭白衣被染成了血红色泽,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已没了太多生人之气。

“你——”

她只不过刚出口一个字,便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接话。倒是琴娘咳出一口鲜血,轻声道:“宁宁姑娘……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罢。”

裴寂上前一步,代她出声:“许曳和乔颜呢?”

“许小道长勘破真相,带着小颜逃离了此地。”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用极其轻微的声线继续说:“我命不久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可否愿意接受。”

被剑气重伤的魔族青年似是猜出她的意图,目眦欲裂地咆哮出声:“你疯了!”

琴娘却并不理会他:“当年大战之后,魔族伤亡惨重。我诸多同族葬身于此,然而秘境之内魔气无法外泄,便盘旋于原地,将灵狐幸存的族人堕化为半魔,并不断蚕食灵气与性命,想来他们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她说着陡然皱紧眉头,似是难以忍受般攥了双拳:“要想破除水镜阵法,必须找到唯一的那处阵眼,并将其破坏。只是阵眼极其隐蔽,除了魔君祁寒,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若要救下水镜另一头的灵狐,必须在秘境关闭之前找到它。”

宁宁顿了顿,迟疑着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容颜出尘的女人微阖眼睫,半晌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自嘲的浅笑。

“……谁知道呢。”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何必在此刻立牌坊!我们若是死了,乔颜总会知道一切!”

青年厉声冷笑,满眼尽是蛛网般密集的血丝:“她会知道你是屠尽她全族的仇人之一,知道你冒充她娘亲的身份虚情假意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只会恨你,永远不会心存感激!”

他越说越貌若癫狂,笑声夹杂着沙哑不堪的声线,叫人听罢浑身发凉:“乔颜永远不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你的名字、你的长相、甚至你是为了保护她而死……在她眼里,你永远只是她娘亲的替代品,一个十恶不赦的魔!”

他说得愤慨,琴娘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勾起唇角,语气平淡得听不出起伏:“是啊。”

她是魔,打从一开始就是,犯下的罪孽永远无法被洗清。

曾经的一切真是很远很远了,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梦境。

她自幼贫寒孤苦,为求生堕入魔族,之后恶事做尽,似乎早就成了种习惯。

后来秘境之战大败,不得不与其他魔修一同藏匿于水镜之中,由于需要乔颜采来灵药,还不得不被迫扮作她曾经的族人。

她的实力在魔君之下最强,理所当然接替了母亲的角色。当时的她多么不耐烦啊,总觉得那小女孩烦人得紧,一点也不愿意搭理她。

她手忙脚乱地学着当一个母亲,慢慢隐匿了所有的戾气与锋芒,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除了无尽的屠戮与厮杀求生以外,自己还能拥有与曾经截然不同的生活——

炊烟,家人,微笑,还有每天的夜晚,都能听到乔颜为她编出的小故事。

那孩子说起狐族秘辛,说起许多幼稚得不得了的寓言和笑话,也说起话本子里南城的水乡与烟花,信誓旦旦地保证,总有一天要带她出去瞧一瞧。

那真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遇见那个讨人厌的狐族女孩之后,她的记忆才由黑白变成了彩色。

然而她们之间却又隔了太远太远的距离,不仅仅是无法磨灭的族仇家恨,打从一开始,彼此的羁绊就是建立在谎言与利用之上。

她已经快记不起自己曾经的名字。

也会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意识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琴娘。

这样的情愫卑怯又隐蔽,轻飘飘散落在夜色里,没有人能知晓。

“乔颜她,”宁宁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你为她拖住了魔族的追杀吗?”

“我是在他俩离开之后才现的身,不知道也好,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琴娘居然低低笑了笑,瞳孔渐渐浑浊,失去了颜色:“善恶终有报……我这十恶不赦的罪人,哪里配得上那种壮烈牺牲的戏码,说出来只会惹人笑话——这场骗局,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她一生中经历了那样多的杀伐与险境,然而不知为何,在临近死亡之时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一个女孩温和腼腆的笑。

那时乔颜对她说,要送给娘亲一场最最好看的烟火,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琴娘轻轻仰起头,无声望向寂静幽谧的苍穹。

夜幕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真可悲啊。

其实她这一辈子,也从没见过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