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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眼底满是悠哉笑意:“不要难过,狐族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们,以他们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大概不出十天就能全部归西。”

他说着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只可惜你们到死也不会知道,阵眼究竟被我安排在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那种地方,没有人能猜到。”

没有人能猜到的地方。

宁宁已经没剩下太多力气,浑身上下的骨头像错位一样难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齑粉一并裂开。

她似乎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强忍着眼眶里淌下生理性泪水的冲动,努力保持冷静继续思考。

究竟哪里……才是绝对不可能被想到的地方?

水?镜子?还是说——

……啊。

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如同火苗,在心底被悄无声息地点燃。宁宁握紧手中的剑柄,深深吸了口气。

魔族对秘境并不熟悉,祁寒贵为魔君,就更不会满地图地寻珍探秘。

更何况当时形势危机,耽误须臾都是死路一条,根本不可能留给他太多时间,特意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作为阵眼。

也就是说,那个地方与“水”或“镜”相关,虽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却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岂止是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种地方,通常连想都不敢想吧。

当时出了密林见到湖泊,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不是“湖里的水真清”,而是“天空澄明得像镜子一样”。

在见到她与裴寂之后,祁寒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今晚天气不错,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对吧。

这并非寒暄,而是对他们无法找到阵眼,再直白不过的一种挑衅。

他们与真实秘境的通道是一处处水泊,换言之,整个镜面其实都位于真实世界的水下。

既然“水”笼罩了整个秘境,而如今悬挂在他们头顶之上的、罩住了所有人与事物的——

不就是“天”么?

绝对不会被人想到的、将整个秘境都桎梏于其中的地方。

不是脚底下的水泊。

而是头顶上的天空。

或是说,他们眼前所见的“天空”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真实秘境里波澜不起的一潭清泓,无声无息倒映出天地万物,再原原本本地呈现在镜面之下。

整个世界都在阵法之中。

这才是“水”与“镜”的意义。

而若想破坏阵眼——

“我赶时间,只能先向二位道别了。”

祁寒淡笑着望向两人身后,由于被击退很远,宁宁与裴寂已经濒临悬崖尽头,后退一步便是飞流直下的雪白瀑布。

他们无处可逃,而他早就下了杀心:“我看二位小道长同门情深,死在一起也不错。”

“裴寂。”

宁宁费力调动灵力,传音入密。现下情况危机,已没有时间再多做解释,她只能言简意赅地说个大概:“我想到了破局之法。留在崖顶之上死路一条……你会接住我的,对吧?”

这次的阵眼是真真正正“远在天边”,如今她与裴寂都处在祁寒的威慑之下,莫说破坏阵法,连多余的小动作都很难做到。

唯一行得通的办法,是趁他不备从悬崖顶端跃下,然后——

宁宁深吸一口气,与裴寂对视一眼。等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也朝着祁寒微微笑笑,后退一步。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住整个身体,连呼吸也成了种奢望。在呼啸怒号的狂风与四下飞溅的银白水光里,宁宁睁开眼睛。

坠落悬崖的这一刻,是绝对无法被祁寒插手的视觉死角,也是她唯一的可乘之机。

“灵狐族都擅长用弓吗?”

当时第一次见到乔颜,她曾好奇地这样问过。

“正是。”

那时乔颜对她说:“我家里还有许多弓箭,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可以送你一把。”

后来乔颜当真送给了她一把长弓。

所有细碎的记忆悄然串连,无数看似毫不相关的人与事彼此交缠,汇聚成一条命中既定的链条。

瀑布有如星河倒挂,被月色映出淡金色浮光。雪白长裙与散开的黑发在夜风中扬起,宁宁默念口诀,储物袋里暗光一闪。

出现在她手里的,是一把精致的弓。

乔颜送她的弓。

所有动作都在转瞬之间,宁宁将残存的所有灵力汇聚在指尖,右手紧紧握住星痕剑,将其放在弓弦之上。

既然这个秘境本来就是谎言——

就算没有灼日弓又如何,她同样能以虚妄的弓与箭,破开这层虚幻的假象。

星痕剑发出锃然嗡鸣,在四散的飞瀑里,倏然闪过一道星光。

旋即剑气飞涨,势如云涛飞雪,激起片片浪蕊浮花,少女黝黑的瞳孔被白光映亮,透过摇曳不定的青丝万缕,直直眺望苍穹上的一轮孤月。

长弓扬,剑势升。

冷光恍若游龙,势如破竹地斩断层层水花与晚风,在涌动的气流里卷起千堆雪。就连天边的月色也不及此等灼目,一时间黯淡了身影,衬得穹顶愈发幽异空荡。

因是幻境中虚假的天空,穹顶距离陆地其实并不遥远。在宁宁落入裴寂怀里的刹那,星痕剑势不可当地直入苍穹,正中寂寥无声的孤月。

如同镜面碎裂,破开层层叠叠的裂痕,天空在轰然一声巨响后,爆发出笼罩整个秘境的亮光。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来不及去看天边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觉得整个身体被用力接住,笼罩在身旁的不再是冰冷水流,而是颇为熟悉的温和热度。

——裴寂将她横抱在怀中,用后背挡住了瀑布旁激荡翻扬的阵阵水花,让潭水不会溅在她身上。

他接下宁宁时毫不犹豫,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神色,连力气也小了许多。

裴寂从没对谁做出过这种姿势,这会儿总觉得两人之间太过靠近。

更何况他们周身都在下落时沾了潭水,他的手掌恰好能触碰到怀里小姑娘的肩头与膝盖,所及之处冰凉湿濡,却又带了绵软的温热。

站在潭水里,理应是寒凉刺骨的,可他却毫无缘由地心口微燥,引得耳根也悄悄发烫。

“我没事了。”

宁宁也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抱住,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能听见裴寂剧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耳膜上。

她莫名有些害羞,低声道:“你把我放下来吧。”

于是裴寂不甚熟练地俯身,小心翼翼将她放下,等宁宁的双足触碰到潭底,才彻底松开双手。

——没想到刚一松手,就见到宁宁身形一晃,直接向前扑在他胸口上。

宁宁脸颊爆红:……

救命!!!她是真的真的想要好好站起来……为什么身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啊!!!

裴寂心知她用尽了体内灵力,被这样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撞,下意识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沉声问她:“……没力气了?”

宁宁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鼻尖满溢着属于少年人的清新木植香。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强忍住红着脸躲开的冲动,发出一声小小的“嗯”。

“用不用我继续……”

裴寂把目光聚集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声音很僵。他似乎不太好意思说出那个“抱”字,停顿片刻后闷声补充:“帮你?”

宁宁脸上更热,赶紧接话:“不用不用!我等会儿就——”

话没说完,就感觉后背上袭来一股热气。

裴寂不由分说地再次将她横抱起来,刻意没有低头看宁宁的表情,一双手掌带着滚烫的热量,与他平常冷如寒冰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当她茫然抬起视线,只能见到少年人清隽白皙的脖颈与线条流畅的下颌。有几滴潭水顺着脖子缓缓淌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寂的喉头上下滚落,静悄悄地染了层粉色。

……同样被笼上浅浅红晕的,还有他的耳朵。

宁宁也没说话,抿着唇视线乱飘,依次途径裴寂的胸前、喉结与下巴,最终落在幽暗的水面上。

四下只有水花溅落的声音,两人静默无言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掉进了潭中。

——原来是那位话很多的魔君乘胜追击,秉持着一定要补刀的良好传统,随着他们从瀑布上一跃而下。

结果万万没想到,在下落到一半时阵眼被破,唇边势在必得的邪魅狂笑还没落下,灵力就随即反噬而来,重重击打在脉门之上,让他猛地在空中吐出一口鲜血。

于是在飘飘摇摇的血花里,魔君祁寒旋转跳跃如花似梦,恍如上下扑腾的野鸭拼命挣扎,最终在镜面碎裂之际,以一个万佛朝宗的姿势,噗通落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