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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白衣的年轻女人静静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觉有人靠近,端着茶杯恍然抬头。

是鸾娘。

或是说孟听舟。

她之前多穿繁复华美的红衣,这身白裙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在阳光映照下更衬得肤白胜雪、神若秋水,虽然仍是妩媚一挂的长相,却从骨子里散发出几分利剑出鞘般的飒气。

孟听舟虽然一直在引导他们发觉真相,却从未与天羡子门下的哪个弟子单独相处过,就连会在今日正午乘船离开一事,也只在井底时悄悄告诉了宁宁一人。

如今两人终于见面,孟听舟懒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宁宁简单向她打了个招呼:“你在看什么?”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脚下碧绿的水波。

宁宁随着看去,只见河面隐约倒映着碧空白云,船只的阴影也坠入其中,与几团雪白的云朵交融在一起。

孟听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的笑:“你看,云的倒影落在水里,便与船只的影子融为一体了——原来水中的船,也能触到天上遥远的云啊。”

宁宁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两道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说。

有个疑惑困扰了宁宁很久。

它虽然并不那么重要,却仿佛钉子时刻扎在她心口,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未能彻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里,店主告诉过我,宋纤凝向他咨询过换魂术。”

宁宁轻轻吸了口气,认真对上她的眼睛:“骆元明在利用少女们炼魂,若是询问炼魂之术倒还说得过去……可若说‘换魂’,与此事究竟有何联系?”

换魂之法失传多年,只存在于邪术典籍里的只言片语,顾名思义,就是两人魂魄对调、或是借尸还魂的法子。

那时宋纤凝撞破了骆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别院独居,据店家所言,询问换魂之后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这个时间恰好位于宋纤凝人生轨迹的两大转折点之间,而她若想换魂,唯一的理由只有——

“与其追问这个,你难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吗?”

孟听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阳透过树枝间的层层缝隙洒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无瑕疵的侧脸与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阳光洗濯得更加明净滋润,有如真幻参半的画中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凝视了宁宁好一阵子后,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比如说,在九洲春归里下了迷药的是谁?将你孟诀师兄送到卖画奶奶门前的人是谁?贺公子在河边遇见的那名老妇是谁?”

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木杯,语气犹如低缓的蛊惑:“还有……为我添上这杯茶的人,又是谁?”

宁宁一怔。

孟听舟在鸾城里无亲无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极为敏感。若是雇佣陌生人贯穿整个计划,极有可能被出卖或走漏风声,从而提早引起骆元明的怀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证物证俱在,还没等宁宁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许就已经梅开二度,成为又一个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还是宋纤凝为何会问起换魂术。

她撞破骆元明以少女献祭的秘密,且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之意,万般不愿与之为伍。宋小姐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出来,骆元明心底杀机暗藏。

而换魂术的用处……不正是金蝉脱壳,借尸还魂么?

宁宁凝视着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迟疑道:“可店主分明说过,换魂乃旧时秘术,连他都并不知晓其中秘辛。”

“换魂术只是个途经。”

孟听舟笑得温和,如同在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一个法子不行,不还有另外的么?”

另外的办法。

对啊。

询问换魂之术,说明宋纤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防备骆元明,试图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脱身之法,而除却换魂,最有可能瞒天过海的是——

宁宁脱口而出:“龟息丹!”

龟息丹可隐匿气息、收敛吐纳,若服用过量,甚至会识海受创,陷入长时间的假死状态。

而恰恰在城主府内,骆元明就准备了许许多多这样的药丸。

如果当年的宋纤凝当真服用过这种药,并由此陷入假死状态……岂不是与她的“突然暴毙”恰恰相符么?

孟听舟闻言勾唇,依旧保持着靠在船上的姿势,身子微微后仰,掀开船篷外黑纱制成的薄帐,向内探进脑袋。

从宁宁的角度看去,能望见她秀气的脖颈与尖细白嫩的下巴,嘴角则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张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艳女子声线清朗,含了轻快的笑:“我就说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对黑纱之后的那个人说话。

仿佛有一道电流自脊椎划过,宁宁听见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在短暂的时间凝固后,一只瘦弱白净的手从船内探出,轻轻掀开黑纱。

然后猝不及防地,宁宁正对上一双漆黑眼睛。

宋纤凝。

这个被所有人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于此时此刻,终于拥有了具体的模样。

她的长相温雅秀美、貌如远山,虽然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安,尤其朝宁宁勾唇微笑的时候,好似微风掠过水面,勾起的一缕浅浅涟漪。

“初次见面。”

她定定凝视岸边的女孩,末了柔声道:“我是宋纤凝,这次多谢宁宁姑娘。”

“她当初服用大量龟息丹,让骆元明误以为暴毙身亡,虽然从城主府内脱了身,却因为龟息丹的作用,接连在棺材里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听舟笑道:“所幸后来还是醒了,我见到她时吓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导你们的,是她。”

原来自始至终,这一直都是两个人的故事。

宁宁曾经猜中过那样多的诡计,却从未有哪一次如现在这样心绪激荡,沉默着整理一番思绪,才继续沉声问道:“如今鸾城事毕,不知二位以后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风景,平尽世间不平事。”

孟听舟笑着望向宋纤凝,眼底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少年意气:“我们昨夜定了何处来着?帝都、南平还是幽州?”

宋纤凝笑得无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宁宁一言不发地听,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她与她们已经到了道别的时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荡去,一身白衣的孟听舟弯着唇对她说:“多谢你,宁宁姑娘!”

她说着顿了顿,把音量调整到更大声:“裴寂对你很好啊——你们要加油!”

宁宁的笑容和动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两道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开河边热气腾腾的水雾。

涟漪层层荡开,在无休止的蝉鸣与流水声里,响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么?船夫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买地图——咱们应该向南还是往北?啊呀,哪边是南,哪边又是北?”

然后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铃铛花碰撞在一起:“罢了,水往何处走,我们便往何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