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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掉刘修远后, 温鹤眠曾走近过那堆埋在沙丘下的尸骸。

旧友音容不再,只留下那样一架森然白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瞬间, 都将脊背挺得笔直,死死护住手中长剑。

天羡子曾经最爱管决明叫“老古董”, 笑他总是一本正经、严肃过头,然而待得大战结束, 便再没这般叫过。

温鹤眠一直都明白, 其实他并非迂腐守旧,只是恪守自己心中的“道”。当年他们执剑畅谈,决明口中的“庇佑苍生”绝非假话。

他一生都在贯彻这个誓言,直到死去的时候。

温鹤眠与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眶对视许久, 最终以残损的灵力将所有骨骸先行护住, 确保它们短时间内不受风沙侵扰。

一瞬停顿之后,伸手握住了满是灰尘的诛邪剑。

魔修计策不明,大漠之中危机四伏,若是突遇危机, 这把剑说不定能帮上忙。

让后来的修士用它诛杀更多邪魔,也是决明将其护住的最大用意。

当看见天羡子义无反顾冲向魔神时, 他的指尖并非没有过动摇。

虽然多年未曾执剑,可他曾经是个剑修。

……如今,也应当是。

“师伯, 我们怎么办?”

来自龙宫的小皇子曾这样问他。

他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温鹤眠开始害怕执剑。

也许是一遍遍拿起本命剑,却无法感知到丝毫剑气的时候,又或许是当他拿着剑,无意间瞥见旁人同情与惋惜的眼神的时候。

曾经的挚爱成为了深深堵在心口的一根刺, 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温鹤眠灵气尽失,已成了连御剑都无法做到的废人。

于是他把自己关进密闭的壳,断绝与剑道的所有往来,可如今——

毫无疑问,仅凭天羡子一人之力,绝对会落得与魔神同归于尽的下场,如同当年的决明一样。

温鹤眠想上前帮忙,却无可奈何。

他连剑都许久没拿过,对那些肆意变幻的剑法更是记忆模糊,更何况此时此刻,能为他所用的剑,唯有决明的诛邪。

诛邪乃天下名剑,削铁如泥不在话下,其中蕴藏的剑灵力量极其雄厚,若能得其相助,他说不定还能起到丁点儿作用。

然而剑灵并不在剑中。

想来当年魔神自爆而死,在那般巨大的冲击之下,饶是剑灵也难以支撑、烟消云散。

于是诛邪成了把普普通通的剑,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候,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希望。

天羡子已快支撑不住了。

身为同门师兄,他却只能无能为力站在一旁。

苍白的指尖触碰到储物袋,温鹤眠耳边嗡嗡作响。

不知怎地,他想起临行前,在清虚谷里收到的那封信。

当时玄虚剑派诸位长老一齐来找他,询问可否离开谷中,前往大漠探寻魔族踪迹。

温鹤眠何其慌乱紧张,本能地排斥外界,虽然云淡风轻道了句“让他想想”,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太多亲近的朋友,寻不到旁人倾诉,鬼使神差之下,给宁宁写了封信。

她尚不知晓自己早就被察觉了真实身份,仍在用陌生小弟子的口吻同他交谈。

那夜的信来得比平日里晚上许多,当温鹤眠拆开信封,见到被她刻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应是认真想了许久,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在信封末尾,那个小姑娘一笔一划地写:

[虽然战斗时的剑光剑气都很帅气,但最吸引我的,其实是拔剑出鞘那一瞬间的决意。

剑和剑术都是冷的,正因有了执剑的人,才让它们染上温度,成为万人敬仰的“道”。

怎么说呢,听起来可能有些肉麻,可我觉得,一往无前的信念,要比那些缭乱的剑法更加强大。

在我心里,将星长老永远是个强大的人。

又及:时已入秋,玄虚派的山全都变成红色和黄色啦。

我在采兰峰找到一条隐蔽的小溪,等您痊愈出谷,一起去溪边捉鱼吧。

烤鱼超香的!]

他才不强大。

只会一味逃避,永远都生活在旧日的阴影里,愧对师长,也愧对曾经的自己。

孱弱的青年轻咳一声,眸色愈深。

可他决不能在这种时候……愧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

“林浔。”

储物袋中白光一晃,出现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把蒙尘旧剑。

温鹤眠不甚熟练地将它握紧,五指上皆是冰凉坚硬的触感,他的动作生涩且僵硬,伴随着轻微颤抖。

突地,青年手上用力,止了轻颤牢牢将它握紧,似是终于下了某个决定,望向身旁的龙族少年:“给我一颗聚灵丹。”

自挥剑而起之时,温鹤眠便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他的识海尚未完全修复,如同被缝缝补补的破布。若想助天羡子一臂之力,唯有强行破开识海,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将自己最后的几分灵力和生命燃烧殆尽。

这是温鹤眠的决意。

他的“道”。

他一往无前的信念。

那只习惯了抚琴与泡茶的手,时隔多年,再一次握上剑柄。

属于将星长老的内敛剑气绵绵如水,一道修长身影欺身而起,立于天羡子身旁。

两道剑气交织融合,刹那间龙吟剑啸,将魔神巨大的身躯陡然逼退。

这是第一击。

以他如今油尽灯枯的状态,还能用尽全身气力,做出最后一击。

温鹤眠深深吸了口气。

右手在不断发抖。

——不对。

发颤的,并不是他的手。

青年兀地一怔,指节用力下压,垂眸望向手中长剑。

不知自何时起,剑尖竟蔓延开一股浩荡灵力,灵力生光,有如月色坠落,丝丝缕缕,将剑身浑然包裹。

原本黯淡沉寂的诛邪——

于刹那间白光大作,剑鸣悠长,沛然剑息澎湃似海浪,将周遭黑暗倏忽驱散。

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他即将崩塌的识海之间。

白雾上涌,硬生生护住岌岌可危的经脉,温鹤眠瞥见那女人由雾气凝成的眼眸。

“诛邪剑灵——”

天羡子亦是愣住,旋即发出一道释然大笑:“决明那家伙……不愧是他啊。”

命运的天秤,在此刻倾斜。

如果镇民们没有以身护剑。

如果决明没有以身死为代价,将诛邪剑灵纳入紫薇境。

如果在许多年前,那个在深夜告别家人的少年,没有交给妹妹一块罗盘。

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好在环环相扣的命运,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交汇的终点。

已知天羡子的实力,约等于那尊即将破阵的魔神。

已知温鹤眠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能保证天羡子不至于灵力全无,勉强留住性命。

已知原本的“宁宁”轮回一遍又一遍,诛邪剑灵在紫薇境静候千百年,累积了千百年的浩荡灵力,必然能护得温鹤眠识海无恙。

大漠中孤零零作战的影子,终于成了如曾经那样,并肩执剑的三个人。

天羡子抹去嘴角血迹,带了些好奇地沉声道:“奇怪,那剑灵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灵力?”

不过……那并不是他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等这件事结束,咱们去天下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吧。”

他笑得肆意,眸光在剑气中粲然如星:“总待在那谷里算什么事儿啊,你看你,人都快长毛了。”

温鹤眠久久凝视着手里的长剑,唇角扬出一道极浅弧度。

“好。”

=====

另一边,天壑沙丘之下。

魔修已被尽数屠灭,贺知洲死死盯着青衡的尸体,听宁宁大致讲完来龙去脉。

她说得模糊,只道中了替命之术,即将代替另一个人死去。既定的死亡迟迟没来,就算是宁宁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会在何时丢掉性命。

“所以,”他脑袋里一团浆糊,连身上的血痕都来不及去管,“打从一开始,‘系统’就是个让你承担所有恶因的局?”

宁宁点头,不敢抬眼去看裴寂。

气氛凝滞至此,贺知洲更不敢看他。

“喂,你给我出来!”

他心里又烦又乱,气得差点跳脚,在脑海中疯狂敲击:“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要我的身体?”

同为穿越者,贺知洲脑子里也有个系统。

系统名为“磨刀石”,声称自己乃是天道所遣,之所以找上他,是想要人为制造各种磨砺,从而达到锤炼裴寂的目的。

什么天道,什么磨刀石,他信它个鬼!

夜里的风声像哭又像笑。

心口忽然轻轻一动,贺知洲听见一声噗嗤的笑:“想什么呢?如果我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能是这种嗓音吗?”

那是道噙了笑的娇柔女声。

它停顿片刻,用了有些遗憾的语气:“她的系统有问题,在一开始就露出过端倪不是么?倘若那也是由天道所制的产物,绝不可能与你的任务产生冲突。”

这是在说他与宁宁相识之前,二人同时雇了人围堵裴寂,结果两帮打手互相看不上眼,在裴寂院子前打了个天昏地暗。

贺知洲勉强稳住心神,咬了牙问它:“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宁宁还有救吗?”

那魔修临死前曾说,要想破除恶咒,必须寻得丰厚的福报作为抵消。

可他们哪能得来那么多福报?福祉的获取难于登天,他们这群人都不是什么天命之子,唯一被天道重视的裴寂,还被虐得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惨到不行——

等等。

贺知洲眼皮一跳,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

谁说他们这儿没有天命之子。

天道所成的系统……不就躺在他脑子里吗?

“你之前说过,只要配合天道行事,就能得到功德作为奖赏——”

贺知洲按耐住剧烈心跳,双拳渐渐握紧:“所以现在的我有福报在身,对不对?”

那道女声沉默片刻。

继而低声应了句:“对。”

“我身上从小到大的功德,如今积累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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