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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而我到现在都没有去看过他。”

他开始轻轻的摇头,动作越来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没法接受,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我知道我欠他一个道歉,还有他的家人,艾米、乔治……我应该出现在那里,承担起我的责任,不管是作为我母亲的儿子还是……还是安迪的儿子……”

声音从沈钦的指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安迪不止一次说过,我就像是他的儿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当他躺在麻省总医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时候,当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过去,我甚至没办法面对他的家人,好像处理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它并不存在,我非常鄙视这样的自己,而这种鄙视让一切变得更糟,从十六岁开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原来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原来我……”

“好了,好了。”刘瑕说,她握紧了沈钦的手,在手背上规律地轻抚,这是一个放松情绪的小技巧,“这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说话,别说话。”

她悄声说,“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钦钦,哭完了就又是新的开始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沈钦蜷成一团,哽咽难言,声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让他失望了……”

“你没有,你传承了他的意志。你没有放弃希望和尝试。”

“我放弃了,我自杀了……我又一次自杀了,我违背了给他的承诺……”

“但你在动手后拨了999,是不是?你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只是有所动摇,你依然在努力承担起责任……”

轻柔而冷静的语气,是情感激流中坚定的锚柱,来自过去的血与泪漫浸过来,从未愈合的伤口渐渐被抚平,从未干涸的眼泪被一点点抹去,从未止歇的无声哀嚎慢慢被止住,刘瑕轻声地说,重复地说。

“你没有做错,你没有让他失望。”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人能说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钦,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个糟糕的人,装聋作哑地活着,装作懦弱的那一面从未存在……”

“我让他失望了,”沈钦的回答针锋相对,激烈到近乎无理取闹,“我没有成长,我还是那个不敢面对现实的小鬼——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监听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联系,这实际上都是一个问题,”刘瑕打断他,“——并不是你不敢面对‘我给安迪带来了麻烦’的问题,而是你无法处理‘安迪让我失望了’的问题。是吗,钦钦?”

沈钦的肩膀僵硬起来,他本能想要摇头,但脖子被刘瑕轻柔揽住。

“我知道,道德感让你很难承认这个关键问题:说到底,叶女士还是因为你才和安迪对抗,才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道义上,你觉得自己亏欠了安迪,”她轻声说,“所以你更难承认,你对他是生气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烦里,但这麻烦有大到让他只能用自杀来解决吗?没有,完全没有,你觉得安迪背弃了他一直以来对你的那些教诲,‘永远都抱有希望,永远都不放弃尝试’,他没有做到。这让你对这信念也产生了动摇,是不是?”

“你对这问题反常的避而不谈,是因为你无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铄,他不能面对自己父亲的阴暗面。你也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类的事实,我是对的,也是错的,这确实是情结的一部分,但并不主要,”她说,记忆碎片在眼前飞舞分割,沈钦谈到沈鸿时几乎可算做‘爽快’的态度,他对校园暴力的回忆,所有记忆里缺失的母亲角色:她曾以为,母亲是一切问题的核心,所以他从来不提,原来这答案对也不对,不提母亲,并非因为她是所有情意结的起源,而是因为她从来没真正走进成年沈钦的心里,在她不动声色的试探里,谜面缓缓明晰,但真正的谜底,直到此时才收拾干净,“他确实是你的父亲,他遇到你的时候,正如你所说的,你还是一只怪兽——靠本能活着,在精神上还处于婴儿阶段,是他把你带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从你进入MIT那天才真正开始,从那天开始,小男孩才渐渐开始学着长大,而你现在需要处理的,仅仅是长大的最后一课——承认父亲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亲说再见,从那一刻起,彻底成为独立的大人。”

“安迪会因为自杀而变成骗子吗?其实你和我都知道不会,安迪传递给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郁症的压迫下支持到现在,创造出这种奇迹的支柱,他只是……就像是你也会动摇一样,他只是在这场战役中输掉了一场战斗,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否认他的伟大,能指证他是骗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个不愿被他抛下,不愿说再见的人。在孩子心里,父亲不存在阴暗面,他理应永远存在,永远强大,而这才是你需要面对,而又不愿面对的关键:对长大的惧怕,你的年龄到了,世界也在催你准备好,但你依然心存惧怕,时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断奶。”

沈钦慢慢松开手,他飞快地瞟了刘瑕一眼,几乎是羞愧地轻声嘟囔,看得出来,不想被说服的意愿格外强烈。“……真的?”

刘瑕笑了,她握住沈钦的手,指甲滑过掌心的纹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欢用撒娇来逃避惩罚,你是不是很难克制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该做,但你总是故意踩线,跟踪我的动向是为了保证安全,但打扰我的咨询呢?每一个心理障碍的存在,都伴随着多多少少的征兆,人无法对自己撒谎,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小孩,你就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对性的羞愧感,无法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喜欢还停留在较纯洁的层面,无法和欲望统合起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证据,我只是不知道它们指向哪里,现在,一切终于全部明朗——你不愿面对真正的问题,所以把它包装为自我厌恶,你不敢告诉我,因为你怕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你,而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她拉长了声音,营造出悬念,随后露出顽皮的笑容,开玩笑地说,“还好,你喜欢的人是我这个心理天才——”

沈钦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但随后又愧疚地抿紧嘴,刘瑕作势松开手,但又被他紧紧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紧沈钦的手,轻声重复,“还好,命运让你遇到了我,一个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钦用力地摇头,“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郁闷地吐一口气,像是太多话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气,刘瑕轻轻拍抚他的胸口,“嘿——嘿,别急,别急,你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但还是没有离开啊,是不是?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秘密了——看,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钦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说话,但刘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