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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摸下巴,觉得这个话很难接。

“关将军说笑了,”她给关公的酒盏里斟满酒,“我那些士兵哪有妇人勇猛啊。”

二爷喝了一口酒,“那你要他们何用?”

这个问题么,她托腮想了想。

“虽然是烂泥,但我这个带兵的也很不成样子,他们到底不曾弃我而去。”她说,“我想看看在战争面前,能不能激发出他们的另一面。”

用过晡食,二爷就回营了,约定明日起将多派几次斥候,探查敌军动向,而后再选定到底用何种计谋,临走时还额外叮嘱她多留意一些那三十只小猫。

“你那些士兵多择自流民,”他说,“这些人经的兵祸太多,心中难保不生怯意,你须时时留心才是。”

关于这一点,她也时时留心了。

这几日她反复给这些士兵讲了讲夜袭的各种注意事项,半夜怎么起床,怎么穿衣,怎么出帐,怎么集合,怎么跟着火把一路出营等等。这些琐事被她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得口干舌燥,总算是让他们勉强听明白了,再演练了一两场,差强人意,马马虎虎。

“晚上要下雨吗?”她从屋檐下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李二也跟着看了看,“泥泞行军想必不容易。”

“凭他们对咱们这三五十人的预判,必定不会风雨夜中行军,”她收回了脑袋,“今夜可以睡个好觉。”

雨越下越大,雨珠连成一线,再连线成面,最后倾盆如瀑,击打在房前屋后,瓦片台阶上,在这漆黑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倾泻着不属于人间的怒意。

但比雨声更加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后半夜雨将停时,渐起的北风,它强横而有耐心地摇晃着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屋,它的脚步冰冷,偏又声势浩大,如同千军万马践踏冰原一般,那循环往复似乎永不停歇的咆哮声环绕着这座小小的庄子,拷问着每一个人的梦境。

其中就有这样一个士兵,被这森然的北风捕获,成为了它的奴隶。

他原是雍州泾阳郡人,家中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庄子,于此略有些不同的是他家不怎么养羊,豚犬倒是有几只,毕竟雍凉都不是什么富裕之地,吃得起羊的高门大户不多,他们这等殷实人家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轻易尝不到羊肉,倒是偶尔能杀一条肥猪肥狗来解解馋,但那已经算是极难得的日子。

因为在数年前李傕郭汜之乱后,一切都变了个样子。

种地的人,纺布的人,喂猪的人,他们不是一夕之间消失的,而是慢慢消失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竭尽全力地挣扎过,在被李傕郭汜裹挟着奔赴长安时挣扎过,在被逼迫着跳下皂河时挣扎过,在被后军驱赶着爬上长安城墙时也挣扎过。

他诚心诚意地祈祷,许多人如他一般诚心诚意地祈祷,在应当由他和他的兄弟们冲向那座城池的那天,长安城坡,数十万关中百姓为此热泪盈眶,以为终于避免了死在城下的命运,终于可以被西凉兵放回家乡,然而他未曾想过,更加凄惨的命运等在后面。

关中残破,李傕郭汜因为军粮不够,大肆劫掠每一家每一户,先是掠走豚犬,而后是将耕牛杀了吃肉,但仅是这样还不够。

他们会砸开每一堵泥墙,敲碎每一个瓦罐,甚至连老人预备给自己的棺材板也要劈碎,翻找里面是否有藏起来的种粮。

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就这样踏上了向东而去的流亡路程,但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路上急促的马蹄声。

潼关以西,西凉兵会来劫掠;潼关以东,各路盗匪和邬堡的豪强会来劫掠,不仅劫走他们的财物,还有他们的妻小,甚至他们自己。

那些强盗是不分昼夜的,他们或许会在太阳升起时骑着马冲过来,或许会在日上中天时拎着刀奔袭而至,或者会在未至黎明的深夜里,点起火把……点起火把!

他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丢弃了父母、兄弟、妻儿、友邻,行尸走肉一般,最终来到了这片同样久经战乱的荒原上,现在他也成为一名士兵了。

……但他怎么可能成为一名士兵呢?他只是一个不死不活的,仍然在喘气的物件而已啊!他的精魂,他的血脉,他一切美好的回忆,早就被抛散在路边,烂在泥里了啊!

那些已经腐烂的亲人,仿佛随着夜袭的脚步,向着他而来!他们在提醒他!

当又一阵的狂风咆哮着捶在那扇木门上,令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时,这个士兵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西凉人来了!”他嚎叫起来,“快逃!快逃命啊——!”

随着他的哭嚎,一间接一间的屋子被惊醒,三十余个士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哀嚎着,咆哮着,他们谁也见不到谁,却都把彼此当成了梦魇最深处那狰狞的野兽,于是摸索着,撕咬着,抓起手边能摸到的棍棒,歇斯底里地砸向对方的头颅,亦或者从腰间抽出布带,竭尽全力地套在对方的脖子上。

陆悬鱼虽然睡得不实,然而当她被这足以拆了房子的动荡惊醒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诱因引发了这场动乱,不过,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条颇不人性化的军规——“入夜后言语者当斩”——那时令她觉得莫名其妙,但现在她懂得了这条军规指向何事:

炸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