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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你家中老母眼疾可好些了?”

于是打头那名士兵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当怎么回答,后面同伍的士兵踹了他一脚,他才突然清醒过来,“秋冬便犯!春夏大概能轻些吧!”

“我听说用热水熏一熏眼睛是很好的,”将军递了布帛过去,“但不要太频繁,也不要离眼睛太近,可以试一试。”

那名士兵晕晕乎乎地抱着布帛走开了多远,也没有想明白他母亲的眼疾,将军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身后的士兵们窃窃私语,迅速将这件事传开了。他们的眼睛里有嫉妒,也有羡慕,他们甚至不知道那名士兵到底为何得了将军的垂青,竟然还会记挂他家中的老母!

但第二名士兵上前时,将军又问了问他留在博泉的妻儿如何,第三名士兵上前时,将军询问了他陈年的久病最近可还复发,这就让士兵们完全无法理解了。

“将军”是面目可憎,还是和蔼可亲,其实对于士兵们来说意义不太大,只要他不要克扣军饷,不要随意鞭笞士卒,那么他的面目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模糊的。他是贵人,是统领别人的人,士兵们则是泥里打滚只为一口饭吃,比牲畜好不了多少的东西。士兵们的愤怒与倾慕,更多是寄托在那些底层军官身上,军纪也好,命令也好,也是由他们贯彻执行的。

但这位小陆将军不同,他不仅认得每一个士兵——他甚至会纠正功曹偶尔认错的名字——还清晰记得他们的籍贯、家世、亲眷、性格、爱好,因此偶尔也有士兵上前时获得的不是温和的寒暄,而是一两句严厉的叱责。

“你若再将饷金拿去赌博,”将军骂道,“以后再发饷时,别人发一份,你只发半份!”

见他并非当真生气,于是士兵也大着胆子嬉皮笑脸,“将军,这是什么道理啊!”

“我这是为你好,”将军说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好赌的士兵,三年未归家,也未曾往家中寄过一笔饷金,后来他家媳妇托人给他带了个信,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他没回家,没寄钱,就凭空得了个大胖儿子!”

哄堂大笑间,士兵臊眉耷眼地走开了,但后面一个笑声最响亮的也未得幸免,因为将军见到他时脸色比对待上一个还不好看。

“我告诉你,刘二狗,”陆悬鱼骂道,“你要是再在外面鬼混,害你媳妇跑到营里来告状,我就让人给你扒光了在营地里走两圈,让大家看看你到底长了几个玩意儿,这么不消停!”

这一次大家笑得比上一次更响些,当然那位风流多情的士兵抱着布走开的表情也更惨烈些,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将军麾下的士兵们突然发现,他们的将军是记得他们的。

记得他们的姓名,长相,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他们的家人,也记得他们的挂念。

因而再上战场时,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在心里悄悄占据一个角落:

——看啊,若我战死,将军会知道我的死,但他更记得我的生,他知道我曾活过。

士兵们抱着赏赐回营去喝酒吃肉,徐州的士族们自然也要大肆庆祝一番。

上座的仍然是陶谦,刘备居于其侧。

半个多月没见到,这位老人已经瘦得快要脱了相,初夏的微风也不能令他感到一丝温暖,于是他只能用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将自己严密地裹起来。

但他的兴致无比高昂,端起酒盏时,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绯红。

“玄德公施以援手,救徐州于水火之中,今日若谈恩德,则此恩永不能忘,”老人大声说道,“我已表奏朝廷,荐玄德公为豫州刺史——”

朝廷最近在抱头蹲地,等待马腾和郭汜之间产生一个胜者,继续劫持朝廷,估计是对中原这些诸侯纷争之事有心无力。

但陶谦并不只拿出了豫州刺史这一份谢礼,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刘备既然已经是豫州刺史,也就是二千石的巨佬,那自然不适合再屯平原小城,居于田楷之下,因此陶谦愿意将小沛借与刘备,愿意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不仅税赋由刘备自己来管,而且陶谦还额外有粮草供应,诚意不可谓不足。

曹豹的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但是比他脸色更微妙的是田豫。

曹豹不开心的理由很简单,丹杨兵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差强人意倒没什么,他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贪生怕死才是真丢人。

因而酒过三巡,他酒意上来,还硬撑着跟旁边的人颠倒是非——

“当日刘将军主守,说是要屯兵城内,我却想着,咱们丹杨人受陶使君恩养多年,怎么能只爱惜自己呢!我就说:刘将军!我是一定要出击的!你且跟着来,若是我们丹杨兵败了,你就自走好了,我不怪你!”

……三爷手背上的青筋蹦出来了。

二爷一把按住了他,淡定地继续喝酒,喝得也不多。

这一场属于跟徐州士人客气客气喝的酒,真要庆祝还得回去关门自己人庆祝一番。

但她左右看看,发现在座的人当中,有一个画风有点奇怪的。

……就怎么说呢,徐州士人在这些日子里,精神是很紧张的,此刻战争终于结束,不免多多少少有一点举止纵适,不那么端着架子了。

但这群士人中间有个少年,看年龄也没到二十岁,衣着打扮十分精细,配上那张雪白的小脸,像是玉雕出来的,关键是举止一板一眼,半分不肯放松,一眼扫过去,就有点儿显眼。

……简直就好像班级里的纪律委员一样。她上下打量时心想,跟这人当同事可够累的。

……她没乌鸦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