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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舱十分闷热,连小窗也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似乎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有大声喝骂。

有落水声,有求救声,有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之声。

甲板上有人在走来走去,还有人在严厉地吩咐着什么。

李二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围,发现那几名老兵都不见了。

他只摸到了一个角落。

于是他靠在那处角落里,涕泪横流,小声念一会儿陆悬鱼,又骂了一会儿陆悬鱼,就这么挨到了天明。

糜家的船队安然无恙,只是停泊处离码头远了些许而已,水手也好,那几名老兵也好,此时已经收了刀子,神态轻松地聊起了天。

周围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他看到江水里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尸,那些人的模样极其新鲜,一望即知在水里没泡多久。

有碎船板跟着一同漂流下去。

也有些零星货物跟着漂下去。

江上有十余艘轻舟往来,舟上站着些肌肉虬结的壮汉,见了货物便用钩子钩了过来。

那十余艘轻舟再往下游去些,还有些渔人等着,捞碎船板,捞浮尸,捞到尸体后便连忙将衣服剥下来,再将那些衣不蔽体,浑然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物件丢回江里——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离了广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东方张望,见他上来,便这样随口讲了一句。

李二忽然觉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罢,城虽残破,不及雒阳远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见所闻,竟还十分住得。

人在徐州,亦不觉异,自出徐州,难见其比。

“朱家的船队来了!”船老大喊了一声,“儿郎们,准备起帆了!”

那是吴郡朱氏的船队,长江两岸的渠师多要让他一筹,虽然人家的船队不是白跟,也需要打点好礼物,但总比被水贼们一拥而上嚼碎了强得多。

这浩浩荡荡百余艘的船队慢慢地先至庐江,而后一路向南,过了九江与鄱阳湖,总算在南昌停了船。

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无论徐杨逆流而上运来的商品还是蜀地顺流直下运来的商品,总会在此交汇,繁华的确是十分繁华的,但李二暂时无心逛街。

……他已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赶紧问一问城里的百姓。

“现今这城里的太守姓什么?……姓朱?哦……那原来的那位……那位诸葛太守呢?”

原来那位太守并不在南昌城中。

城西十数里有一土城,土城无名,因此被豫章人称为“西城”,城墙高约一丈有余,南北两个城门。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往来商队,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无赖。

数月之前,这里来了个颇为新鲜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讶异。

这位文士自称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赶出来的,无处可去,只能困守西城。离开南昌城时,诸葛玄身边尚带了几百兵士,但他在这座西城里是无法获得补给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凭他如何苦苦挽留,没有粮食就没有士兵,这实在是个颠簸不破的道理。

但西城里除了两三户豪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世家能借出粮食。

诸葛玄一家家地登门拜访,然后又被这几家赶了出去。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至少保留了“太守”这个头衔,甚至还为西城的百姓谋到了一点点的福利——

城中那些无赖儿喝酒吃肉时,提起这个可怜虫便会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纵使这位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荆州牧表为豫章太守,与他们这等贱民天差地别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间茅庐里,他带来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里。听说这两日那个土院里有了些动静,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将那几个小辈悄悄送去荆州。可是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名老仆,若是再将这些仆人一并派走护送侄子侄女们,这位“太守”岂不是孤军一人,坐以待毙?

……那么,他在等什么?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转意,还是等待刘表的援军到来?

这个问题对于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个令人愉快的问题,但“斩草除根”这种事,听起来总不那么好听。

“想想办法,”朱皓身边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于是轻斥了一句阶下报信的偏将,“你不是说,西城有几户无赖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么?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难道他就没带些钱帛——”

偏将恍然大悟,吩咐手下亲兵骑马出城,去寻西城那几个杀人如麻的流寇无赖时,李二终于找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