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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高峻。

袁谭曾经对城墙的高厚很是满意,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亲人,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财产。

每次当他回到父亲身边,只要远远见到邺城用夯土与巨石交替垒出的灰□□线,见到贴了铁皮的高大城门,城门两侧的守军,以及排成长队,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里就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

他要回家了。

邺城依旧是高峻的。

但今时的邺城已经不同于往日,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门紧闭,有人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轻,也更俊美。

袁谭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终于出现了。

“阿兄!”他在城楼上喊,“你回来了!”

袁谭在城下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浑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袁尚一身粗麻丧服,连头发都围在了粗麻里,站在城墙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那些袁谭幻想过的,渴望过的,憎恨过的,悲哀过的东西,通通化为了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又残忍地拧了一拧,再重新拔·出。

于是他身体一晃,就栽倒马下了。

有人惊呼,有人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有人高声嚷着,要袁尚开门。

“阿兄!父亲虽已弃世,赖诸公效力,城中肃整,无贼盗之患,不须这许多兵甲!阿兄若要进城,还请将大军暂退十里——!”

袁谭昏昏沉沉地靠在亲兵身上,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一样,他呼吸了许久,才终于将一口气喘匀,便用泣血一般的声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鉴!你为我弟,我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楼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泪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亲以邺城生民托付与我——!”

“你为何不肯让我入城!不肯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袁谭怒骂道,“为人子而欺父,为人弟而欺兄!三郎!来日黄泉,你岂有面目再见父亲!”

“非不肯!实不敢也!兄长领大军兵临城下,其势汹汹!城中空虚,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当真无颜再见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军暂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图走到袁谭身后,一双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稳,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城的。”

袁谭一双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牙齿咯咯作响,有鲜血自唇边细细流出也浑然不觉。

“我当如何进城?”

郭图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望了望身后。

身后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着钢铁冰冷的光泽。

袁谭会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军远来疲敝……”

“大公子不当在此久待,”郭图小声道,“先图粮草,再谋城池……”

粮草?

他在河北,在邺城下,怎么会没有粮草呢?

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个冀州他都走遍过,他去过许多世家家中作客,与他们把盏言欢,甚至同他们有了姻亲的联系。

可是郭图说了那么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从来不当平原是他的家,可现在只有那半个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还能为他筹集粮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而眼前这座高峻的城池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里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谭想清楚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好像那把刀刚刚从胸口拔·出。

可是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着扑进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亲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风给带走了。

袁谭跪在了地上,将额头用力地砸进泥土里。

“父亲啊!”他声嘶力竭地哀嚎,“父亲!!!”

“他已经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里,刘氏圆睁着一双眼,仔细地盯着面前被绳子捆住,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轻,因此格外受宠,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个被忽视的白昼!

她保养得宜,鬓边虽有几根白发,容颜却仍残留了青春的几分颜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见!

她的丈夫只会用金银珠玉,丝帛绸缎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来打发她!只会用笑吟吟的无动于衷来敷衍她!她的眼泪,她的愁苦,都被他当作妇人家胡思乱想的癔病,若是能躲开,他便躲开,若是躲不开,他便寻来几个好医师,为她调些汤药喝!

什么药能治了她的心火!

若她不曾年轻过,不曾见过她的丈夫温柔待人的模样,她或许真信了袁绍就是这样一个粗心冷情之人!可她不仅见过,还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身上反复地见到!

有人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是她的二儿媳甄氏,她俯倒在地上,小心地劝说,请她将这些姬妾打一顿卖掉,或者将她们贬去做最低贱的杂役,让她们柔嫩的双手与鲜活的美貌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摧折掉,不管怎样,阿母想要责罚她们,尽情责罚就是!

但她不想责罚她们。

她手里握着袁绍的佩剑,心中很是得意,好像自己握住了丈夫的双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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