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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煊有些诧异:“什么眼神?”

他方才没去看阮月微,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因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楼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若是已经放下阮三娘,便该好好娶妻生子,当你的齐王。”

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还念着她,更不该找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当慰藉。”

桓煊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叹息:“非是愚兄觊觎你的人。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劝你一句。就算是为这鹿氏女着想,你也该早作了断。”

他唇角带笑,可说出的话却像刀锋一样冷酷锋利:“哪天你彻底放下了阮三娘,你还会对她爱屋及乌么?到时候看到那张脸,你会不会羞耻?会不会嫌恶?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施舍点财帛赶出去?还是锁在你那荒宅里不闻不问,直到终老?”

桓煊抬起眼盯着他,眼神阴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六堂兄费心。”

桓明珪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桓煊执起酒壶给桓明珪和自己斟满,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长兄之托看顾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黄口小儿,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顿了顿:“这些年,无以为谢。”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便即转身离去。

桓明珪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

从琼林阁出来的时候,坊街上依旧车如水,马如龙,行人接踵摩肩。

人们手中提着各色灯笼,有纸糊的,绢制的,皮制的,更讲究一些的提琉璃灯,随着人群移动,城中仿佛有一条光汇聚而成的河流,缓缓流淌在大街小巷。

骑在八尺大马上望去,这景致美得宛如梦境。

可桓煊却无心欣赏。

他仍旧与随随并辔而行,然而却不复来时的轻松愉悦,自打从琼林阁里出来,他便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随随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灯是放不成了。

难得出来玩一次,还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携手同游,他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随随对放河灯没什么执念,在河朔时,上元节她也跟着父亲去放过几回河灯,不知放了多少只,每只河灯上都写着同样的愿望,不过是求一家人团圆,到底也没实现。

她默默地落后一个马身,不去打扰他——设身处地想,这时候他一定想独自静一静。

两人一前以后往城南行去,桓煊果然没往东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几乎全是往曲江池涌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车马稀少,与先前的热闹相比,更显得清寂寥落。

桓煊忽然放缓速度,与她并辔,转头冷冷道:“你会玩樗蒲?”

随随点头道:“村子里的人都玩,民女跟阿耶学的。”

“你会的东西还不少。”桓煊道,语气里有点讥诮。

随随听出他来者不善,便没有接茬。

“你赢了豫章王什么?”他过了会儿又问。

随随道:“两个金饼子,一块玉佩……”

桓煊脸一沉。

随随接着说:“玉佩民女没拿。”

桓煊面色稍霁:“本就不该拿。”

随随道:“金饼子要还回去么?”

“是你自己赢来的便留着吧,”桓煊没好气道,“豫章王家大业大,不稀罕两块金饼子。”

“多谢殿下。”随随道,她随时可能离开,不一定来得及去常家脂粉铺取钱,山池院桓煊赏的绢帛又不好携带,有两个金饼子傍身,便不怕没盘缠了。

桓煊冷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两人默默行出十里,桓煊忽又转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孤?”

随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自问还算懂得谋算人心,但桓煊总是让她一筹莫展,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气还难猜,偏偏还总爱让人猜。

她思忖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要问什么,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宫里么?”

桓煊乜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迟钝还是装糊涂。

“你知道方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那对夫妇是谁?”桓煊道。

原来是这一茬,随随恍然大悟,不过她委实不明白齐王为何主动提这事,难道不应该绝口不提,只当没这事发生么?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煊道:“你看见太子妃了?”

“回禀殿下,民女看见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煊看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眼中看出一点情绪,但琥珀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么时候知道的?”

随随思索了一下时候知道最为合理,答道:“回禀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时候。”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回长安。”桓煊道。

随随道:“民女知道。”

“你不怨?”桓煊撩起眼皮看她。

随随暗暗揣摩一个真正的贫家女遇到这种事该是什么反应,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随随,始终隔着一层,她只能尽力而为:“民女不怨,因为这张脸,民女才能待在殿下身边。”

“要你做另一个人你也心甘情愿?”桓煊道。

他语气不善,随随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想来是因为方才见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让正主撞了个正着,眼下心里不舒坦,便把气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挑出错来。

随随性子好,又因欺骗他心中有愧,凡事愿意多迁就他些,但也经不住反反复复的折腾。

她也有些疲惫,敷衍道:“殿下对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侍奉殿下是应该的。殿下要民女做什么人,民女便做什么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桓煊一哂,“难不成他要你做什么你也去做?”

若发现她的是豫章王,她没等伤养好就找机会跑了。

但她不能说实话,只得道:“不是的。”

桓煊道:“桓明珪和孤有什么不同?你跟着他一样锦衣玉食,他比孤体贴温柔,比孤风流蕴藉,你跟着他不比跟着孤好?”

随随抿了抿唇,她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抚他,他从阮月微那里想听听不到的话,身为一个合格的替身该说给他听的。

可她说不出口,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喜欢你,”桓煊接着道,“他心里也没有什么人,你跟着他不用装作另一个人,你跟着孤就只是个赝品。”

顿了顿:“难道你喜欢做赝品?”

随随仍是道:“殿下要民女做什么,民女便做什么。”

桓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做个赝品。”

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从今以后都别忘了,安安分分,一辈子做你的赝品,别肖想其他。”

撂下这句话,他猛地拨转马头,留下随随怔在原地。

桓煊一声不吭掉头就走,显是恼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卫们坠在十来步开外,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是突然看到齐王殿下掉转马头,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齐王殿下从琼林阁出来时脸色便不太好,他们还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谁知两人并辔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这样。

可他们是齐王的侍卫,只能跟着齐王走,即便有些担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马跟上去。

桓煊的马速并不快,关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后一两个马身,小心翼翼地跟着。

桓煊转过头扫了他们一眼,见十多个侍卫都在身后,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马忠顺两人道:“你们送她回山池院。”

侍卫们松了一口气,大半夜的,这里人烟又稀少,鹿娘子这么美貌,一个人骑马走夜路,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桓煊乜了两人一眼,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两人连忙策马疾奔而去。

桓煊这才转过身,一夹马腹,朝着城北的齐王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