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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这才微微颔首:“前日你才来看过我,今日怎么又来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道:“父亲在麟德殿设宴款待河朔节度使,宴席刚散,儿子便来向阿娘请安。”

他顿了顿,微露赧色:“顺便看看阿阮。”

皇后听见“三镇节度使”几个字脸色便是一冷,又闭上双眼念了会儿佛经,这才道:“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顿了顿道:“当初执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着,即便她无所出,也是东宫的主母,你们夫妻本是一体,下她脸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脸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太子将身子俯得更低:“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皇后叹了口气道;“阿阮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性子软弱了些,但好在温婉柔顺,你这样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说你好,没有半句怨言,夜里一个人躲在帐子里悄悄抹眼泪。”

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可欺负她。”

太子低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里却满是懊悔之意:“是儿子的不是,辜负了她。”

皇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罢叫来一个寺尼道:“去请太子妃来。”

不多时,阮月微到了,她是来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经修行,没有穿禅衣,不过穿得比在闺阁中时更素净,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一见太子,便低垂下头,眼中泪光隐隐。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礼,她小声问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请入宫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东宫不能没有主母,今日太子是来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尽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请让阿阮一辈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说什么傻话,你一辈子陪着我,让二郎怎么办?”

太子执起她的手:“别同孤置气了,跟孤回东宫吧。”

又温言款语地说了许多软话,阮月微脸上飞起红霞,终于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辞出禅院,相挟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辇,温情款恰更胜从前。

出得宫门,换乘东宫的马车,太子方才放开她的手,一脸不加掩饰的腻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没几天便哄得母亲替你说话。”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满了泪:“殿下既厌弃了妾,为何又要将妾接回去?”

太子皱着眉道:“这里没人欣赏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省下你的眼泪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别过头去,哭得却更凶了,单薄的双肩轻轻耸动。

太子将她的肩头扳过来:“罢了,孤近来心里也烦,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觉连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泪决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来。

太子耐着性子等她哭完一场渐渐收了泪,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桓煊那个外宅妇么?”

阮月微脸色一白:“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他顿了顿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初秋狝你遇险,桓煊来救你,她也在侍卫中。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诉我。”

……

随随走出麟德殿,远远看见桓明珪站在廊庑下,实在是他的衣着打扮太惹眼,叫人无法忽略。

桓明珪一见她便快步迎上前来,随随不能装作看不见,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萧将军。”

随随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见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娘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缱绻温柔像是最轻最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要把人缠绕起来,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这样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可惜随随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这种本事,或许是天生多情,或许是经年累月偎红倚翠练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用太当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样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别真大,有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有人一开口只会让人遗憾他不是哑巴。

她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垂问,若无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一揖,便即转身向宫门走去。

桓明珪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积雪和朱红宫墙的尽头,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逢场作戏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时候也辨不清,也难怪别人不信了。

从蓬莱宫望仙门出来,随从牵来他的玉骢马,桓明珪跨上马背,沿着南北长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亲随道:“大王是回王府还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这时候连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赶着热闹去,也无非就是饮酒寻欢,腻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亲一见他便念叨着要他娶妃,后院里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腻了,前日新得的舞姬号称艳绝秦淮,两三天的新鲜劲过去,也就觉得乏善可陈。

能叫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只有一个人。

可萧泠方才那态度,显然是对他没有半点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里不痛快,只消找个比他更苦闷的,两相一比较,不就高兴起来了?

别人不好说,长安城里有个人肯定比他还不痛快。

他一想起齐王那张冷脸,顿时来了兴致,对长随道:“你赶紧回府取一对上好的人参来,听说齐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长随得了吩咐,打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则拨转马头,悠然向着齐王府的方向慢慢溜达。

到得齐王府门前一问,桓煊却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见外:“左右无事,小王进去一边饮茶一边等他。”

内侍知道豫章王和齐王殿下交好,笑着将他迎进门去。

“你们家殿下去哪里了?”桓明珪随口问道。

风寒就是个借口,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内侍道:“回禀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没人住了么?你家殿下怎么跑那儿去了?”

内侍目光闪烁:“回大王的话,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么。”

他总不好说他们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车桐油去常安坊烧东西。

……

山池院中枫叶早已凋零,但是枫林深处的院子里火光冲天,映得灰蒙蒙的天空犹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时的枫林还红。

桓煊大清早便来了长安坊,让仆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将那些带着海棠花纹的帐幔、几案、屏风、衣裳一件件浇上桐油,扔进火堆里烧毁。

王府小库里余下那些海棠纹的器物早就毁的毁,散的散,南山那万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长姊觉得可惜,他便让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庄园。

只有山池院里这些物件还留着,也不过是因为她曾触碰过。

如今自是没必要留着了。

能烧的烧掉,剩下那些烧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银拿去让匠人融了。

东西着实不少,桓煊大清早便来了城南,一直到下午还没烧完。

他看着满是海棠纹的东西一件件化作灰烬,沉静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侍奉他多年的高迈也猜不出来。

再多的东西也有烧完的时候,最后只剩下一件青布旧绵袍,袍子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桓煊从箱笼里拎起旧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里抛去。

虽然没浇上桐油,但丝绵本就极易燃烧,刚扔进火堆里,火舌立即舔了上来,顷刻之间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着,双眼通红,眼梢也通红,也不知是被火映红的还是被烟气熏红的。

他忽然冲上前去,把烧剩的半件旧衣从火堆里抢了出来。

高迈和一干内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动作虽快,衣摆还是被火舌燎到,顿时燃烧起来。他却顾不上扑自己身上的火,先将旧绵袍上的火扑灭,这才将着火的外袍脱下来扔在地上。

内侍们此时才回过神来。

高迈惊呼了一声:“殿下没伤着吧?”

桓煊摇摇头,冷着脸道:“无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这是她带来的东西,不该由孤处置。”

他从双颊一直红到脖颈,自然是被火熏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