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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不觉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为首的庞四郎有些着慌,嘴唇哆嗦起来,强撑着道:“你们傻吗?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说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来,但还是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在灵州将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女儿”的分量或许比太子妃还重上几分。

周洵高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没等他将箭射出,轻轻抬手阻止。

她不愠不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庞四郎,眼睛映着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却好像能把人捅个对穿。

顷刻之间,庞四郎的布袍已经被虚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伤口上,不知多少道伤口一起发痒,他喃喃自语:“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飞速掀动,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说服了自己,高声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没有反驳,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庞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镞只有一拳的距离。

庞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着火光看见这年轻的将士眉弓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狰狞可怖犹如鬼魅,他身后的将士也都与他一样遍体鳞伤。

沈宜秋直视着他的双眼,坚定而平静:“既然你认定我是假的,现在就可以一箭杀了我。”

庞四郎再也支撑不下去,双臂颓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扫视了一眼众人,缓缓道:“灵州是我的故乡,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庞四双膝打颤,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将士也都跟着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听铁甲哗啦啦响成一片,顷刻之间,数百将士齐齐下拜。

沈宜秋敛衽,抚了抚裙裾,向着众将士缓缓跪下,再拜叩首。

三军将士尽皆愕然,四下里鸦雀无声。

如隔云端的当朝太子妃,在向他们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谢谢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灵州城。”

纤柔的声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飘荡。

良久,将士中爆发出一声呼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三军将士齐声高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声音响彻云霄,犹如一道铜墙铁壁,守卫了这片从未被大河淹没的土地,守卫了数十万灵州百姓的梦乡。

尉迟越一番威逼利诱,哄着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只用了两日,便带着两千禁卫精骑、七千河西军、两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向灵州进发。

急行两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过味来,燕国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灵州赶,显然是没有别的援军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发兵,合该拖他几日,让他不得不让步,不过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若是这时候翻悔,恐怕那二十万朔方军和河西军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迟越在众人面前气定神闲,只要回营帐中独处,便焦躁得无以复加。

比之别人,灵州于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义——那是小丸的故乡。

他要替社稷保住灵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战报一封封传来,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内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几日了。

而邠州援军该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动,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行军的速度超过一百五十里,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仍嫌不够快,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到灵州。

四月廿三,大军距离灵州城终于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迟越与兵部侍郎等人商议到深夜,回到帐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连日行军,他的躯体已经十分疲累,可心神仍旧静不下来。

他心中隐隐有股不安,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绞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死后,他正飘荡在灵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隐约记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迟越心头一凛,蓦地回想起来,连忙上前阻拦:“小丸!”

然而他是个无形无迹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挡在她身前,她却径直穿过他。

尉迟越明知她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震响,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回头,视野里一片殷红。

尉迟越蓦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旧记得梦中那刀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缓过来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帐外响起侍卫的声音:“殿下,派去灵州的斥候有要事启禀。”

尉迟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叫他进来。”说罢披衣起床。

片刻后,那斥候走入帐中,行了一礼,对尉迟越道:“启禀太子殿下,廿二夜里灵州守军哗变……”

尉迟越脸色一沉,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却接着道:“不过哗变很快就平息了。”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么回事?将来龙去脉告诉孤。”

斥候踌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禀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