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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郎走上前去,俯身对着床榻上的老人道:“阿娘,皇后娘娘来探望你了。”

沈老夫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沈宜秋走到床边,看了祖母一眼,大半年未见,她的两鬓几乎全白了,因为在病中,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满脸的沟沟壑壑,老态尽显。

她微睁着双眼,眼皮松松地耷拉着。

沈宜秋站了片刻,对伯父道:“让我同祖母单独待一会儿。”

沈大郎忙道:“是,娘娘请便,仆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待伯父退出门外,沈宜求又屏退了左右,对沈老夫人道:“祖母找我何事?”

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呼哧呼哧”声,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儿,又要来找我索命么?”

沈宜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祖母定是癔症犯了,将她错认成了母亲。

果然,她接着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别想入我沈家的门!”

沈宜秋一哂:“祖母,你认错了,我是你孙女七娘,不是阿娘。”

“七娘……”沈老夫人忽然像是瘪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喃喃道,“七娘,是我乖乖孙女,不是邵家的狐女……”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凛,不复方才的平静:“沈宜秋,你还敢来见我!”

沈宜秋平静道:“我不曾做错什么,为何不敢?”

沈老夫人气急败坏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沈氏竟然出了你这种牝鸡司晨、妖媚惑主的东西……我对不起沈氏列祖列宗,一早就该将你掐死!”

她咒骂了一会儿,忽然又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七娘,来,到祖母这边来,知道错了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我的亲孙女,我难道会害你?”

“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柔声道,“祖母是你世上最亲的亲人,除了我,谁会待你真心实意?看,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好……”

沈老夫人嗬嗬笑着:“你阿耶阿娘都不要你了,除了我不会有人真心待你的,因为你是那妖女的女儿,你不配!”

沈宜秋以为时至今日,祖母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的心底生出波澜,但此时她才知道错了,她依旧会为她的话心寒齿冷。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爬,她这才发现,祖母对她的影响之大,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其实她从未走出昨日的阴霾。

“你不配”三个字就像西园的鬼魂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暖意流向她全身,驱散了寒冷,其实昨日的亡魂早就不足为惧,禁锢她的,是她自己。

她看着时而慈祥时而狠戾的祖母,冷冷道:“你错了,我配。我很好,阿耶阿娘虽离开了我,但他们至死都爱我,我也值得任何一个人真心以待,我也不惧付出真心。错的从来都是你,不是我。”

沈老夫人愣了愣,半晌道:“皇后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你二伯,他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我将你养大的薄面上……”

沈宜秋微微一笑:“祖母好好休养,我们不会再见了。”

说罢,她转过身,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幽暗腐朽、令人窒息的地方。

离开沈府前,她去了一趟“凤仪馆”。

走进东轩,陈设都还保持着她未出阁前的模样。

她在书架和墙壁的缝隙间找了找,尉迟越亲笔画的列女图果然还在原处。

她将书帙搂在怀中,带着侍从出了沈府。

回到太极宫,她将当今天子的墨宝铺展在案上,时隔一年多再看,这画依旧惨不忍睹,那一个个列女伸着脖子,目光呆滞,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憨态可掬。

她自己还未察觉,笑容已在嘴角荡漾开。

翌日,她批阅完奏书,叫宫人从库中搬了些素白的绫绢出来。

素娥猜出了端倪,故意道:“娘子是要替小皇子小公主做衣裳么?”

沈宜秋乜了她一眼,不答话,素娥便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她怀着身子,不敢过于劳累,闲时便拿出来插几针,缝了三日,堪堪做出一对足衣。

这一日晌午,她正盘算着该往上头绣个什么,忽有一个黄门快步走进来:“娘子,圣人……”

素娥道:“可是圣人回京了?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仔细吓到娘子!”

那小黄门带着哭腔道:“圣人途中突发急症,病势危重……”

沈宜秋手一顿,针尖深深扎进手指,她丝毫不觉得疼,只是怔怔将针拔出来,鲜血涌出来,落在雪白的绫绢上,迅速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