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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转过看着她道:“小丸,你去睡会儿。”他的声音很涩,仿佛用烈火烧过。

沈宜秋道:“你睡的时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尉迟越不信,她的声音里分明透着疲惫。

沈宜秋抽出手,抚了抚小腹:“别担心,我知道轻重。”

说罢她揭下尉迟越额头的帕子,不过片刻时间,帕子已经热得有些烫手了。

她将帕子投入凉水中,重新绞干,再贴到尉迟越的额上,又端了温水来喂他,然后道:“你再睡会儿。”

尉迟越摇摇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却有些涣散:“我想多看你几眼。”

沈宜秋轻轻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来,随你看,看到腻味。”

尉迟越扯了扯嘴角:“哪里看得腻,看十辈子也看不够。”

顿了顿道:“下辈子我不做皇帝,你……”

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世住过不知多少锦堂华屋高阁,但到头来最叫他惦念的却是灵州那个小得腿脚都伸不开的小院子。

若是有下辈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样的院子里,生几个孩子,他们大约没什么余钱,日子过得有些紧,或许还要他写字画画给人撰写碑文来贴补家用。

他发奋苦读,或许能考上进士,或许屡试不第,但他们一定会很恩爱。

这一回,他们要将前尘往事都忘光,简简单单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一对匹夫匹妇。

他想把自己的愿望告诉她,但他不敢说,他的小丸下辈子大约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人不能太贪心,他已经偷得了一辈子,虽然这辈子很短很短,但他觉得完满。

边患平了,薛党除了,太子是小丸的亲骨肉,她一定会将他教导成一个明君,比他阿耶强。或许上苍又赐他一世,便是为了将上辈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脸颊:“我知道你们会过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里,我也很放心。”

他轻笑了一声:“不过这次小心些,别再跌倒了。”

沈宜秋一直强忍着眼泪,这时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咬着牙道:“尉迟越,你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了?”

尉迟越眼中满是迷茫。

沈宜秋紧紧抓住他滚烫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皮肉中犹不自知,她索债似地道:“我四岁那年入宫,你许诺过的……”

尉迟越明白过来,苦笑道:“不久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痊愈后那阵子的事便记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时我答应你什么了?”

沈宜秋叫他问得一怔。

“你会说话么?为什么不吭声?”

“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么?若是你开口说句话,我就借你摸一摸……”

“为什么苦着脸,笑一笑呀,丁点大的小人儿,愁眉苦脸的多难看……”

“你笑一笑,叫我一声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钟……”

“他们打死你的狗儿?太坏了,改日我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你……”

“想学骑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别伤心,等我长大了,把什么吐蕃人突骑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想回灵州有何难,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把刀给你做信物,回头你拿着刀来找我……”

……

当年那小小少年承诺过她的,已经全都做到了。

尉迟越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答案,却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他叹了口气:“听说我那时执意要将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还在,不过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

他从枕边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

沈宜秋打开抽绳,往掌心一倒,却是三枚铜钱。

尉迟越道:“那时我要求娶你,阿耶身边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连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咳,第二次是讼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摆了个泰卦……”

他摇摇头,扬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沈宜秋收拢手指,紧紧握住那三枚铜钱,然后松开,将那铜钱一枚接一枚,慢慢摆到他枕边。

泰卦,象阴阳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沈宜秋用力瞪着床上的男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简意赅道:“你不许死,我不准你死。”

尉迟越沉默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小丸,让我抱抱。”

沈宜秋替他换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边,侧过身,轻轻抱住他。

尉迟越说了许多话,很快便昏睡过去。

沈宜秋抚着男人枯瘦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悦你,我心悦你啊……”

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她终于困倦不堪,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灯烛已经燃尽,殿中帘幕低垂,光线幽暗,只有冷青色的晨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沈宜秋一个激灵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额头,触手微温。

就在这时,她看见他的长睫毛轻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轻轻掀动鳞翅。

男人慢慢睁开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随即扬起嘴角:“小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