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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男孩先一步捂住了他的耳朵,如同往日一样,贴在他耳畔,像大人哄小孩似地说,“是假的。”

虞度秋只能听见他的低语和自己纷乱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那段追逐战过去了,男孩才松开手。

虞度秋回看电视机,又一次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懊恼,为了挽回自己在对方面前岌岌可危的哥哥形象,故意板起脸,装出很凶的样子:“我太讨厌这家伙了,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言下之意:我才不是因为害怕才不敢看呢。

男孩似乎对他话深信不疑,这助长了虞度秋的气焰,他想出了一个坏坏的主意:“我以后要养两条狗,就叫它的名字,这样我就是它的主人了!它必须得听我的话,我就不会怕它了。你要不要?送你一条?”

男孩咯咯笑起来:“好啊。”

话音刚落,男孩的眼中突然亮起一大片火光——电视机里的反派引爆了汽车,动画火焰熊熊燃烧,照得整间病房红彤彤的。

虞度秋看着男孩的神色迅速紧张惊恐,手也开始颤抖。他终于有机会展现哥哥的风采,果断地关掉了电视机,一把抱住了男孩瑟瑟发抖的身躯。

几个月的相伴,他们都知道彼此最害怕什么,最需要什么。

男孩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地说:“谢谢哥哥。”

虞度秋每次听到这句话,内心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就仿佛被填满了。脑海里有道骄傲的声音在回荡:看,你拯救了他。

也拯救了你自己。

每一次抱紧颤抖的男孩,就好似抱紧了那个在枪口面前痛哭的自己。冰冷尸体的触感、可怖狰狞的枪洞、未能挽救的悔恨,渐渐消散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

男孩可能不是他的幻觉。虞度秋心想。应该是他的天使。

虽然他也不太相信天使的存在,但男孩是特别的。

安静的病房内,两个小孩紧张的呼吸、慌张的心悸慢慢同步,相拥于孤寂的黑夜中,将对方当作唯一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疼痛与晕眩入侵大脑,虞度秋知道自己又要犯病了,不赶快吃药的话,他会发脾气、扔东西、乱骂人,所以他立刻抓过床头的药瓶,取了一颗药片吞下去。

药物的副作用之一是嗜睡,而这通常也是他与男孩的告别时刻。但今晚,他隐约记得有件事要告诉对方:“你明天还来吗?明天好像……是我生日,我记不清了,我头好疼。”

那道稚嫩的声音沉寂了许久,久到他差点睡着了,才听到回复:“哥哥,明天……我就要走了。但我会给你送礼物的,虽然我没什么好东西……”

虞度秋一下惊醒:“你要去哪里?”

“去做一件,我必须做的事。”男孩说,“去解决你的梦魇,也解决我的梦魇……”

虞度秋脑子昏昏沉沉的,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对方要离开的消息令他心生不安,眼眶迅速红了:“能别去吗?我不想你离开。”

男孩再度握紧了他的双手,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会离开,我会一直关注你的……但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出现了,你不要忘了我。”

虞度秋安心了些,涌到眼眶的湿意渐渐退潮,困意再次席卷而来。他回握对方的小手,像是神明赐予他的信徒祝福那般,轻轻地在男孩额头印下一个吻:“我肯定不会忘了你的……我等你回来……”

他疲倦地阖上了眼,错过了男孩怔愣的表情与通红的脸色。

你是我的幻觉呀。他理所当然地想着,你一直住在我的脑海里,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床头那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外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捧着苹果仔细端详。

“是护士姐姐给你的吗?”外公似乎很高兴他终于收下了别人给的食物,又看了眼保温罐里的鱼汤,惊喜地说,“昨天这么乖啊,夜宵吃这么多?”

虞度秋乖巧地点头,抱住了外公的胳膊:“外公,你怎么来这么晚?我早饭都吃完了。”

外公笑呵呵的,表情却没有平日里那么放松:“去办了件事,所以来晚了。”

“什么事?”

“以后你会知道的。”外公轻点他的鼻尖,“我们小秋一定要快快好起来,不然……有人会很担心的。”

虞度秋想当然地认为“有人”指他的爸妈。

“嗯!我感觉有在好转了。”

发病时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但这次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收下了护士每天发给儿科住院部小朋友的水果。

后来的几个月,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幻觉与噩梦逐渐消失,那位他臆想出来的玩伴再也没出现过。

现实与虚幻或许必须达到某种平衡,当他对现实中发生的事记忆越来越深刻之时,那些他与男孩抵足而眠的夜晚,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或许,这样的遗忘,说明他正在慢慢痊愈。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任由这段记忆缓缓淡去,封存于脑海深处。

倘若某天他再次发病,也不会害怕了,因为届时,他会打开封锁的回忆,放出那个幻想中的男孩。

对方会再度降临,捂他耳朵,哄他入眠……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了。

“我赶走了他……”

涩哑的忏悔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之中。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赶走了他……”

穆浩手足无措地蹲在旁边,听完了这一场迟到太久的回忆,看着自己陷入深深内疚的挚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他记得审讯洪良章时,对方提到过关于柏朝的为数不多的过去:

“小柏第一次去见少爷那次,好像是瞒着柏志明从家里逃出去的,他当时正被关禁闭,趁着柏志明离开家里,撞破了木门,血流了一地,不知逃到哪儿过了一晚……”

“第二天,他就被裴鸣带到了少爷的出国派对上。柏志明得知这件事,觉得他有背叛自己的嫌疑,把他打个半死,养了一个暑假也没恢复,还得装作正常地去上学,谎称自己摔了一跤,以免学校察觉问……”

……

如果当时虞度秋记起了他、接纳了他,那柏朝就不会挨那顿打。

少年的每一天都活在折磨与煎熬之中。

蛰伏于杀害自己家人的仇敌身边,隐忍地等待着一个复仇的机会,不仅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梦魇,也背负着另一人的苦难。

他知道伤害他珍惜之人的罪魁祸首是谁,他誓将这些恶人统统绳之以法,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英雄,回到他干干净净的神明身边。

可他到底只是个孩子,再强的意志力也抵不过漫长重复的痛楚与孤独,当听闻思念之人即将出国、或许再也无法得见之时,他再也按捺不住,拼死逃离了魔窟,顾不上复仇,顾不上后果,只想从阴暗而不为人知的囚笼中爬出来,见一见他那已经光芒万丈的神明。

柏朝当时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穆浩无从知晓,或许是想挽留虞度秋,或许是想让虞度秋带他一块儿走。

但无论是哪种目的,都没能实现。

他日思夜想的人对着脏污不堪的他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当着他的面亲吻无数爱慕者之一,然后让人将他赶走。

他的神明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也忘却了他视若珍宝的回忆。

柏朝逃出去是为了见虞度秋,最终回到柏志明身边也是因为虞度秋。

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哪怕他知道虞友海一定会为他提供庇护,甚至会介绍他与虞度秋重新认识,可他以为会等着他的那个少年、他唯一的归属之地,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成了真正的“幽灵”,飘荡于这孤冷的人世间,无处可去。

要么去死,要么复仇。

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出国之后,他也一直关注着我……”虞度秋扯着头发,声音哽咽,“他遵守承诺了,他从没离开过我……可他暗示了我那么多次,我却一次也没想起来……”

君悦大酒店,百米高楼之上,不顾生命危险的翻窗而入。

壹号宫内,站在他卧室窗下,扔石子打断他拥抱别人。

抹谷的酒店窗下,携虞美人归来,静静仰望着他……

柏朝一直在等他想起来。

想起那年的秋夜,那个总是降临在他窗外的男孩。

若非如此,这场孤独而漫长的等待就只是一场徒劳的付出、可笑的期待。

“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没完成,但如果失去你,完成了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在这个世上还是一个人,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爱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

确实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了。

连唯一信仰的神明都一脚踢开了这个前来依靠他的忠实信徒。

“我该怎么办……穆浩?”

虞度秋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捂住了酸涩通红的双眼。

“如果我跪在他脚下,恳求他的原谅……他会原谅我吗?”

作者有话说:

嗯这就是小柏总在少爷窗户外出现的原因,是在提醒少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