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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礼握了握拳,心里万般羞愧,臊红的面皮几乎快要冒烟。

所幸秦青一直垂着眼眸凝望桌面,不曾看他,叫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人要先活着,而后才能拥有尊严,你可明白?”秦青嗓音疲惫地问。

叶礼明白,只是他生而尊贵,于是活着的标准比常人高出太多。他一时之间无法代入底层民众是怎样一种艰辛的活法,有点想当然了。

他很羞愧,但秦青仅用一句话便让他爆发出了极端的难受和不甘。

“算了,我跟你说这个作甚,你又听不懂。”秦青揉了揉太阳穴,满脸厌倦。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自己曾经最为崇拜的叶礼其实不过如此。

叶礼死死握拳,压抑着剧烈翻腾的心绪,勉强扯开一抹笑容:“小侯爷说的我大概能听懂。今儿个是我鲁莽了。明日我会向小凳子道歉。”

为什么要用如此厌烦的语气与我说话?你说什么我都能听懂!我只是不能坦诚地向你表明而已!

我没有你看见的那样愚笨,也没有你想象中的无知。我只是还未沉下心来……

握紧的拳头浮出一条条粗壮的青筋和血管,那是叶礼极力压抑的烦躁和不甘。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他很不喜欢秦青此刻对待自己的厌倦态度,更不喜欢对方隐含嘲弄的冷淡目光。

自己在秦青心里的形象大约已经从无所不能的英雄,变成了一个蠢笨无知的莽夫。

叶礼忍了又忍,压了又压,这才叫自己平静下来。

徐画师在一旁问道:“你妹妹的嘴巴是什么样子?”

叶礼这才回神,用无比干涩的语气继续描述妹妹的嘴巴。

秦青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头撇向另一侧,默默看着插在瓶里的一束栀子花。栀子花很香,很甜,却盖不住他身上特有的怡人淡香。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里的胖猫,无论叶礼与徐画师说了什么,都不再扭头关注二人。

他是真的厌倦了。

叶礼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又说不出哪里难受。分明以前特别讨厌这人黏糊糊的视线,然而如今不再被他看在眼里,反倒焦躁不甘,惶惶然然。

不知过了多久,徐画师忽然开口:“世子爷,画像作好了。”

秦青晃了晃神,这才转过头,看向桌上的画。

一名十一二岁的圆脸少女跃然纸上,五官带着几分清秀,却又很不起眼,放在人堆里几乎很难找到。

“你妹妹与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秦青拿起肖像对着叶礼比照。

本就是胡说八道的叶礼尴尬地低下头。

“如今世道很乱,四处都是逃难的灾民。我得与你说一句实话,即便是大男人,独自流落在外都很难存活,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姑娘。如果人还活着,我们泰安侯府一定帮你找到,如果找不到,那你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秦青毫不讳言地说道。

叶礼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真诚道谢。如果他是真的叶礼,而不是李夙夜,他对秦青大约会非常感激。

秦青既不蠢笨,也不荒淫,与传言中完全不一样。

“徐画师,辛苦您了。”秦青递出去五两银子。

徐画师千恩万谢地收下,美滋滋地去了。

秦青拍了拍手,等候在门外的管事便立刻走进来,恭恭敬敬接过画像,小心翼翼卷成一卷,用打磨光滑的长竹筒收好,匆匆带去各大商行、镖行、车队、船队以及驿站,找人临摹,四处张贴。

“你放心,我必然尽力。”秦青对站在书桌旁的叶礼许下承诺,困倦的表情完全淡去,变作了慎重。

他看似娇弱,实则也颇有几分侠肝义胆。

若自己不是李夙夜,而是真的叶礼,便不会这般纠结难安了……

叶礼弯腰拱手,感激道谢。

秦青推开门慢慢走入夜色,怀中依然抱着那只胖猫。

“前些日子,我知道我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他缓缓说道。

叶礼连忙开口:“并没有,小侯爷多心了。”

秦青继续说道:“给你泡茶,烫了你的手。给你扫地,摔了你的盆。给你喂马,差点叫你命丧黄泉。你心中对我不喜也是自然。”

叶礼抿紧薄唇,不敢再接话。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辩解,秦青也不会相信。秦青心思细腻,对世情的体察自有一番清晰的洞见,他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闷着不说罢了。

叶礼待他何等不耐,他必然也是深有体会的。

一股羞臊的热气爬上了叶礼的脸。他竟然有些不敢去回忆自己之前对待秦青的种种冷漠。

秦青停下脚步,站在一丛盛开的茉莉花旁,幽幽叹息:“我为你找妹妹,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俩之间就算两清了。我的任性胡闹,还请你不要介意。你的不耐厌烦,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待侯府将你妹妹找回,你便带着她离开吧,我会送给你一笔银两,叫你在外面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深深地看了叶礼一眼,抱着胖猫隐没在隐隐绰绰的繁花中。

一缕热风吹过,摇得花枝淅索乱晃,逸散出清甜的浓香。

叶礼嗅着这股浓香,遍体萦绕着焚风,却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凉。

如果他是真的叶礼该多好……

真的叶礼必然不能厌憎如此宽厚体贴的小侯爷。

叶礼一夜无眠,翌日卯时不到便醒了,在院子里打了很久的拳。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秦青叫去当差,却一直等到正午才被带到前门。

秦青已经站在门口了,小凳子笑嘻嘻地蹲坐在台阶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昨日的绝望,此刻都变成了完全放松的欣喜。

瞥见叶礼,小凳子的笑容滞了滞,然后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叶大哥。

叶礼走过去,低声说道:“昨日对不住了。”

“无事无事,小侯爷说了,往后谁也不能替代我,这是我一个人的差事。”小凳子一边说一边趴下去,弓起自己瘦骨嶙峋的背。

看着少年背上凸起的一节一节脊骨,秦青忽然下不去脚。

昨日的他与今日的他,终究还是不同了。

“你半跪下来,用膝盖送我上去。”秦青说道。

小凳子二话不说就爬起来,学着昨日叶礼的动作,曲起一条腿,送上自己的膝盖。这条细瘦的腿哪里能够与叶礼强健有力的腿相比?

秦青站在原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他怕把小凳子的腿给踩折了。

所幸叶礼就站在近旁,他灵机一动,朝叶礼伸出手。

叶礼想也不想就握住这只纤细白嫩的手,用结实的胳膊撑了一把。

借着这股向上托举的力,秦青只是点了一下小凳子的膝盖就轻飘飘地上了马车。他回头看了看,见小凳子笑得很开心,心下不由一松,这才弯腰坐进马车。

那只胖乎乎的猫始终被他抱在怀里。

“我怎么觉得叶礼今天变乖了。”996不太确定地说道:“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气场好像没了,人有点颓。你对他做了什么?”

“就像你看见的,不断挤兑他就行了。他傲,我就比他更傲。”秦青把一块薄毯盖在腿上,颇为困倦地低语。

“你灵魂受伤了,快睡吧,甭管李夙夜了。”996拍了拍秦青的胸口。

现在的秦青时时刻刻都很困乏,脸上带着一种厌倦了尘世的疲惫感。这是一种生理性的消沉,他自己也无法调整。

面对这样一张厌倦的脸,不舒服的感觉又浮上叶礼的心头。

二人相对而坐,一路无话。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刘家村。阿牛伸长脑袋问路旁的村民:“大娘,刘三家怎么走?”

“前面往北转两个弯就到了。他家屋檐下挂满了皮货,你们一看就知。”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老大娘往前指了指。

阿牛道了一声谢,继续往前驱赶马车。

叶礼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问道:“小侯爷,你找刘三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秦青一下一下捋着996的毛。

叶礼:“……”

他真的很想说:我懂!我什么都懂!我只是装作不懂!你可以如数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我,我虽然不能与你交流,却可以认真聆听。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忍。况且就算他说了,经历过昨天晚上的事,秦青还会相信他吗?

叶礼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把脸扭向窗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996看着他憋屈的脸,发出了痛快的大笑:“哈哈哈,秦青怼他!一直怼他一直爽!”

刘三与一名年轻男子坐在敞开的窗户边谈话。

男子穿着淡青色长衫,柔亮黑发用白绸随意扎成一束,由左肩垂落,俊逸风流的脸映照在艳阳里,当真是仪表堂堂,芝兰玉树。

“占了这座山头,我们就能打造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男子指尖沾着一点茶水,在桌上简易地画了一幅地图。

“这乱世当由我们来结束,朝廷已经腐朽。”男子直勾勾地望着刘三,说出惊雷一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