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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阳还是不答。她低垂着头,藏起自己疲惫又茫然的脸。她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在这三天里,我查清了东城的每一条路,并把它们牢牢记在脑海中。我知道哪一条捷径可以最快地通往哪一个小区。我知道每一个小区里都有多少栋,分别位于哪个门口。我知道该怎么走才能把外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雇主手里。外卖员应该具备的技能,我逼迫自己在这三天里尽量地去掌握。而你做了什么呢?”

乌芽芽问道。

钟阳缓缓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乌芽芽。她不知道为了这场比赛,眼前的人竟然做了如此巨量的工作。东城的路有多少条?小区又有多少个?怎么能够记得住?

观众:【牛啊!总监这个职位果然不是白来的!没有人随随便便可以成功!】

【所以,钟阳又是怎么做的呢?我似乎已经想到了。】有人嘲讽着打出这句话。

乌芽芽也在逼问:“钟阳,你是怎么做的呢?”

钟阳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都不敢答。

看着她羞愧又茫然的脸,乌芽芽代替她作答:“你什么都没做。我给你放三天假,你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三天。这就是你面对挑战的态度——躺平,然后靠想象去赢。”

钟阳苍白的脸颊热辣辣地烧起来。

乌芽芽不断摇头:“面对挑战,你是这个态度,面对工作和生活,你也是这个态度。你总是躺着,然后伸出手指责别人不努力。你总是躺着,然后谴责别人不尽心。你总是躺着,然后怨恨别人站得比你直。”

乌芽芽轻轻一笑,叹息道:“你自己要往地下躺,又怎么能责怪别人站着?我想扶你,你却怀疑我要踩你。钟阳,你真的想躺一辈子吗?”

钟阳慢慢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力攒紧。

如果能站起来,谁想躺着?天知道她有多想迈开双腿,在生活的路上大步奔跑。她做梦都想……

“可是,你也只是做梦而已。”乌芽芽洞穿了她的内心,“你总是梦想着这样那样,却从不去付诸行动。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钟阳摇摇头,表情茫然。

乌芽芽冷酷地说道:“你是烂泥啊。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你。”

她冲身边的工作人员伸出手:“把平板拿过来,让她好好看看观众的留言。”

一块平板马上被塞进钟阳手里。她眼睛一眨,密密麻麻的弹幕就进入了视野。

【乌总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对你来说都是金玉良言,你别不信!】

【你真该好好听听别人的意见了。】

【你浑身都是职场人应该改掉的臭毛病。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我也受不了你。】

【你被同事排挤,还真不是同事的错。你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你真不是能扛事,能吃苦,能负责,能沟通的人,和你共事会相当闹心。我没法支持你,抱歉了。】

【醒醒吧,别总是怨恨别人,你最该怨恨的人是你自己。】

【如果你不努力,生活只会抛弃你。】

【烂泥啊!你真的是烂泥!】

各种各样否定的话从屏幕上划过。钟阳的眼眸和心脏同时感觉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不但失败了,还把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在了这里。

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她是一个不努力,不尽责,还怨天尤人的人。她身上简直找不到一处可取的地方。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钟阳像是被火炭烫伤了一般,急切地把平板甩到一边,然后冲摄影师怒吼:“别拍了!别拍了!再拍我就要砸你们的摄影机了!”

摄影师不满地说道:“开拍之前你是签过合同的,你授权给我们随便拍。”

钟阳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化妆的时候,制作部的主管的确拿给她一份文件让她签。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被坑得有多惨!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她是一团烂泥!她百无是处!她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她嘲讽乌芽芽的那些话,原来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贴切的。

钟阳躲不开摄影机,于是只能捂住脸,狼狈地哭泣。从来都是倔强不服输的她,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份惨败。

乌芽芽抬手说道:“别拍了,都散了吧。我和她单独聊两句。”

摄影师立刻关掉机器,其他人也都陆续散开。

直播间暗了下去,观众却还觉得意犹未尽。这场对决真的太精彩了,起初大家都以为会有以弱胜强的逆转,结果却是一场三观的颠覆。谁对谁错,不是看表象就能说得清的。

身为职场人,还真的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里面的道理。

乌芽芽捡起地上的平板,轻轻抹掉灰尘,语速缓慢地说道:“现在,你靠什么来赢我?”

钟阳停止哭泣,眼眶通红地看向对面。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儿钟律。只要钟律考了第一名,自己就能赢。

“靠你女儿啊?”乌芽芽看穿了她的心思。

钟阳僵硬了。

“所以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是一点儿也没有醒悟啊。你还是喜欢躺在地上,让别人代替你去努力是吗?如果没有了女儿,钟阳,这辈子你还能靠谁去赢?你女儿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你知不知道?”

乌芽芽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大楼:“想象一下,如果你女儿从那里跳下去,你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你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会失去吧?”

钟阳看了看那栋大楼,脑海中恐怖的想象让她勃然大怒:“你在胡说什么?我女儿才不会自杀!”

乌芽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才缓慢问道:“她已经病得那么严重了,你真的一点儿也没发现吗?在家里,她一天能跟你说几句话?她有冲你笑过吗?”

钟阳被问懵了。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不逼迫,女儿能够一整天都不跟她说一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便再也没笑过了。无论怎样努力地去追溯记忆,她也想不起女儿欢笑的模样。

钟阳缓缓靠向椅背,露出恐惧的表情。

乌芽芽进一步问道:“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反常吗?”

是的,这太反常了!这真的不是一个小问题。钟阳慌神了。

乌芽芽又问:“我在公司处处打压你,你难受吗?你做错了一点点小事,我也大张旗鼓地挑你的毛病,你愤怒吗?所有人都对你视而不见,你抑郁吗?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绝望地想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钟阳微微发抖的双手缓慢地握成拳头。是的,这些负面的,狂暴的情绪她都有!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抱住乌芽芽,从公司的高楼跳下去。

乌芽芽盯着她青筋暴凸的手背,徐徐说道:“在家里,你女儿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你会把在公司里积累的愤怒、不甘和怨恨,全都带回家,宣泄在你女儿身上。

“在公司,大家与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即便是排挤打压也会掌握分寸。可你对你的女儿却不会有那样的顾忌。因为在你看来,她就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是完全属于你的,所以你想怎么对她都可以。

“你会把愤怒、怨恨和不甘,变本加厉地施加在你女儿身上。而你女儿的感受只会比你痛苦一万倍。你在公司里待着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那么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女儿在家里又会是怎样的折磨。她是不是曾无数次地想过,就这么从阳台上跳下去?”

钟阳听呆了,回神之后连连摇头,“不,不是的,你胡说!”

她害怕地连嗓音都在发抖,因为她忽然间明白了,乌芽芽的描述是合理的,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乌芽芽冷笑道:“你敢说,你从未把怨气发泄在你女儿身上吗?”

钟阳不再摇头,脖子僵硬地梗在那里。她不敢说!她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早已把女儿当成了出气筒。自己的确每天都在她身上宣泄着愤怒、怨恨和不甘。

这是不对的!当母亲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她知道被打压的痛苦,可她为什么要把同样的痛苦施加在女儿身上?

钟阳不愿承认这个令人厌憎的母亲是自己,于是垂死挣扎道:“我对我女儿很好的,那么贵的补习班,我一口气帮她报了四个。我对她很好的。”

乌芽芽嗤笑一声,然后问道:“你对你女儿很好?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洗那件校服裤子吗?”

钟阳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她爱洗裤子?”

乌芽芽指了指自己的双瞳:“因为我有眼睛,我看得见。她那条裤子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你就没有问过她吗?”

钟阳茫然地摇头:“问什么?洗不干净就是洗不干净,还能有什么原因?总有一些污渍是洗不掉的。”

乌芽芽讽刺地笑了:“所以,洗不干净你就让她一直穿着那条脏裤子?你就没想过给她买一条新裤子?你就让她每天都穿着脏裤子,活在同学们的嘲笑里?你就一直这么对她不闻不问?来,你告诉我,连条裤子都不帮女儿买的妈妈,到底好在哪里?”

这一连串质问把钟阳砸懵了,也砸痛了。回神之后她才惊觉,是啊,裤子洗不干净,那就不洗了,她可以给女儿钱,让她去买一条新裤子!

可是……可是她怎么想不到这一呢点?身为母亲,不是自然而然就应该这样做吗?自己为什么想不到?为什么?

钟阳越想越恐惧,即便是在全国人民面前丢尽了脸面,她也没有产生这样的恐惧。

她忽然不敢正视自己了。回顾过去她才发现,曾经的自己竟然像是笼罩在一团漆黑的浓雾里,只看得见周身的寸许之地,却从来看不见别人。

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女儿过得好不好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怎么可以这样?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这哪里是母亲啊!

钟阳抱紧自己,因难以想象的愧疚和悔恨而瑟瑟发抖。

乌芽芽同时也在逼问:“如果我不提,你为什么想不到?身为一个母亲,女儿这么基本的需求,你为什么看不见也想不到?钟阳,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的心里除了自己,还装得下别人吗?女儿对你来说是什么?是你逆转人生的寄托?是你养老的工具?”

乌芽芽忽然站起来,双手撑着钟阳身体两侧的椅子扶手,冷酷地逼问:“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你的骨血,她是你的至亲,她是你生命的延续,但同时她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把她当成什么了?奴隶吗?所以她只配穿着一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脏裤子去上学?她考第一名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你争口气?她有了好前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生她下来,就是给你压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