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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之王奇异的蓝眼珠盯着他,并没反应。它现在不是趴着,也不是肚皮朝上,而是侧卧,同样露出了底下的肚子。

薛放看它的脸,又看向它的肚皮,果然见中间已经有些溃烂,腐肉中露出血红的肉皮,不知是被它啃的,还是如何,触目惊心。

“你真是来找大夫的?”薛放很怀疑一只老虎怎能如此,不过,看这白老虎的年纪也不小了,难不成真有点儿门道。

他回头看看杨仪,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在腰间。

这一刻薛放觉着,假如自己被老虎袭击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

这念想让他觉着奇异的受用。

望了眼那懒懒的老虎,十七郎后退两步,回到队伍之中。

正这会儿负责探路的小兵到了:“旅帅,两侧都是山崖,看着不知多少里远,好不容易找到个本地的,说要绕路的话至少要多走一两天才会到津口。”

薛放咂了咂嘴,看向杨仪。

“它肚子那里像是受了伤,”薛放道,“你说它是不是知道你是大夫,所以专门在此守株待兔,拦路抢劫?”

杨仪刚才已经看见他去查看老虎肚子了,听了这话即刻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就是。”

薛放本打算只要她一皱眉,他立刻下令叫人绕路。

十七郎瞪着她:“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你以为那是一只猫?随便让你摸一摸无妨?”

杨仪道:“它如果要伤人,怎么会等这么久,也已经热的那样了却未如何,可见并无恶意。”

这老虎如果是个病人,也算是个很有涵养的病人了。

薛放看了杨仪半晌,一招手。

巡检司出行,本是兜鍪铠甲齐备的,比如当初隋子云赶去蓉塘,便是戴着皮制的兜鍪,护着头脸。

只是最近天气渐渐热了,穿戴那些简直是酷刑,故而只着常服。

可虽然如此,每个人身边还是随身带着些披挂,薛放一声令下,选了一副半袖锁子甲,一副铁甲护腕,一顶皮制兜鍪。

杨仪身量小,弄上这些,犹如小孩偷穿大人衣物。

薛放满意:“它要不开眼咬你,也要先把它的牙蹦飞了。”

当即陪着她,叮叮当当往白老虎方向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薛放道:“你想好了,这不是只看看就罢了的,要真的给它治病,万一动起你那些针啊刀啊,它受了惊咬你……”

杨仪头上的兜鍪往前倒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锁子甲又沉甸甸的,走起来甚慢。

薛放回头,这样紧张之时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忙帮她扶正了兜鍪。

杨仪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杨仪道:“真到那时候,我宁愿它咬我。”

薛放皱眉:“什么话?”

杨仪道:“旅帅本不必跟我赴险,若它真咬到我,一时半晌便不会再攻击别人。”

薛放没等她说完就明白了:“闭嘴!”

杨仪道:“旅帅跟我不同……”

“怎么了,是你不是人生的,或者我不是娘养的?再跟我说这话,不用它咬你,我先狠狠打你一顿。”

杨仪哑然。

薛放哼道:“放心,它要真敢恩将仇报,我自然先结果了它。”

他原先对这白老虎还是有很大忌惮的,但是跟杨仪这三两句话,那胆气突然无比之壮,自觉堪比景阳冈上的武二郎,来十只大虫亦不在话下。

老虎跟他们熬了许久,大概是又热又渴,见了他们两个来到,竟理也不理,反而直接歪倒在地上。

薛放瞠目结舌:觉着这老虎舒展身躯毫无防备躺倒的样子,倒像是个需要伺候的大爷。

杨仪头戴兜鍪身穿锁子甲,自觉像是个兵马佣人,好不容易在老虎跟前蹲下,一眼就看清这老虎的肚子情形糟糕。

薛放在旁边护卫,紧紧盯着老虎的头,准备一旦它有异动,先一刀往脖颈上招呼。

此刻便对杨仪道:“它的肚子怎么了?是被什么刮伤了?”

杨仪皱眉:“不是,是它自己啃的。”

“这老虎是怎么想不开了?自己咬自己?”

“当然有缘故。”杨仪伸手轻轻地在那溃烂边缘摁了摁。

老虎一颤,从喉咙里呜噜了声。薛放一阵皮紧,匕首都横起了。

幸而这老虎并没动作,甚至连一颗硕大的脑袋都倒在了地上,只是喘气。

杨仪只觉着手底微硬,左手扶了扶头上的兜鍪:“它肚子里有东西,大概……是生了个不好的东西。”

薛放道:“你说肚子里,那……岂不是没办法?”外头若是有伤,还好料理,要是在里面,岂不是要开膛破肚,那更不成了。

杨仪看了眼那安静的过分的老虎:“按理说确实不能冒险,可……”这老虎竟主动找上来,自然是因为毫无别的办法,所以才孤注一掷……也不知它到底是碰运气,还是真的知道队伍里有大夫。

杨仪道:“旅帅,我试试看……成不成?”

给人都没干过的事儿,如今给一只猛兽做,杨仪也拿不准。

薛放本来要说“不成”,扫见她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便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够救得了它的,不做第二人选,只能是你杨先生。”

杨仪听了他这句话,展颜一笑,低头之时,眼睛里却有点湿润。

又也许是因为戴着兜鍪,冒出了汗。

杨仪索性将那大兜鍪摘下放在旁边,免得碍事,薛放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劝她。

杨仪摸了摸老虎的肚子,从搭帕里取出自己的针囊,拿出一把不甚长的薄刃,先小心地给老虎把肚皮上的毛儿刮去一些,仔细端详了会儿,才在那溃烂伤旁轻轻地一划。

她本预计这老虎定会有所反应,谁知那伤口已经到了两指宽的距离,老虎竟像是丝毫不曾察觉。

薛放低声道:“它不疼?”

杨仪下刀时候特意避开老虎腹部血管位置,故而不至于让它受创太甚,倒是有脓血流出:“它应该知道咱们在救它……而且,这里被它啃咬的已经溃烂,这疼自然比刀划更狠,假如今日它不来求助,不出几天,只怕它自己就会把这肚子啃烂了,那时候也只有一个死。”

薛放深深吸气,看着白老虎道:“你是真成精了啊。”

杨仪切开老虎的肚皮,手顺着那硬块所在方向探摸,果真在老虎肚皮上找到一团痈瘤,幸而不是生在脏器上。

老虎哼唧了声,硕大的前掌在地上轻轻地蹬动。

薛放越发不敢放松,甚至不敢再跟杨仪说话,只管盯着老虎。

耳畔只听到细微的吱吱响声,像是刀子割肉,而那老虎不住地哼哼,前掌把地上已经推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坑,却竟没有发狂暴起。

老虎的哼哼伴随这刀子嗤嗤的声音,两人一个紧张万分,一个心无旁骛,远处还有一堆瞪着眼望着此处的。

不知多了多久,薛放耳畔的“嗤嗤”声响停了。

他正想去看看如何,杨仪道:“我的伤药在马帮的时候都用光了,旅帅可有?”

薛放回头,却见地上放着一个大如鹅卵的圆东西,泛着恶紫之色,他按捺震惊扬声叫人。

一个大胆的副官送了药过来,那白老虎闭着眼睛,眼皮都没动。

杨仪将药粉撒在它伤口内外,又自搭帕里翻出了一卷白色略硬的细丝。

薛放瞅了一眼那圆紫之物:“就是这个东西作祟?你拿的这又是什么?怎么不像是寻常的丝线。”

杨仪穿针引线:“这是桑白皮制成的,桑白皮凉血消肿,对伤口有好处,以后也免了拆线。”

噗噗,她飞快地开始给老虎缝合。

薛放道:“你这女红的本事倒也出色。”

他本是随口一句。

杨仪的手随着一抖,却并未停下。

薛放看出她的不自在,忙亡羊补牢地说:“这老虎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肚子上给你留下这个记号,怪好看的。”

杨仪一笑,鼻尖的汗随之洒落。

薛放看在眼里,挽起自己的袖子要去给她擦,还没碰到她的脸突然又意识到这行为太过了。

他忙转过身不再看杨仪,只望着面前的老虎。

却见白老虎眯着眼睛,经过方才那番苦痛折磨,此刻的白老虎,却仿佛透出几分安详坦然,似乎知道自己求的人已经帮它解决了心腹大患,它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

等杨仪终于把线尾系好,她已经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地上。

薛放扶住她:“好了?”

杨仪点点头,却望着那老虎,那白老虎正也慢慢抬头回望着她,蓝色的眼珠里流露几分恬然安详。

白老虎站起来,起初还打了个趔趄,但很快它迈步往旁边沟谷里走去,将没入草丛中前,它又回头看了一眼。

薛放挡着杨仪,直到那老虎彻底离开,才将她抱起来。

此刻队伍之中,众人都见了这一幕,简直宛如神迹,斧头最为激动:“我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等回了京内说给那些人知道,怕不把他们吓死。”

薛放只叫拿了水囊过来,倒水给杨仪喝,又给她冲手上的血迹。

杨仪身上都已经湿透,两条腿因为跪的太久也麻木了,锁子甲披在身上,犹如一面渔网。

薛放看着她湿淋淋的头发跟脸容,再加上这硕大的锁子甲罩住,竟觉着这有点像是被人用网捞上来的……鲛人。

甚美。

时候不早,队伍重新向前出发,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却惊见前方路上,不知为何竟有许多大石跟断折的树挡着,抬头看,像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

此刻天色微黑,这些东西一时间显然挪不开,正打算不如原地安置,等明日再做打算,远远地却仿佛有乐声传来。

薛放命人去探查,不多时那小兵回来,跪地道:“旅帅,原来旁边就是俇族的村寨,他们今晚要娶亲,正摆宴席。”

薛放正觉着杨仪为那老虎殚精竭虑,在此处安营他们是不妨事,对她却不甚妥当。闻言道:“正好去借宿。”

于是大家转道,从旁侧小道而行,不到两刻钟便到了村寨,只见前方火光点点,一路绵延,伴随乐声,犹如误入桃花源。

正走着,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前锋上前报说:“郦阳巡检司薛旅帅,打此地经过,前方大石挡住路不得行,在此借宿一宿。”

出声的正是本地寨民,听他们说“巡检司”,脸色便不大好。

薛放纵马上前:“怎么了?”

忽然又有几个寨民走来,为首是个白须老者,喝退那两人,向着薛放行礼道:“不知道官爷来到小寨,请进内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