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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之人,舍命相救◎

船又走了五六日, 杨仪除了窝在船舱内制药,很少上甲板。

她在舱内倒腾东西,船上的人无不知晓, 只是俞星臣并没有叫属下对那些船工之类透露她是大夫的身份,所以众人都只觉着古怪而已。

只在前日, 一个船工腿疼发作疼得难熬, 见杨仪在甲板上透风, 便壮着胆子想求她给一副药。

因为只知道她在弄那些药, 虽然不信她会弄出什么来, 但她的药多却是真的。

加上船工腿疼的如同被人锯断了似的,着实受不了,便死马当作活马医, 想跟她讨点不拘什么药随便吃看看罢了。

杨仪见他给个年青点的船工扶着,走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 便忙走过来, 伸手扶着, 叫他在个小凳子上坐了。

船上的艄公们,因为跟水离不了, 便通常都是挽着裤脚的, 这汉子也是同样,两腿的裤子卷在膝盖上, 露出一双骨骼突出幽黑皲皮的腿, 青筋如小蛇一样暴出, 底下两只穿着草鞋的脚, 脚趾大而极硬, 因常年要抓紧甲板, 脚趾下扣,几乎都有点变形了。

杨仪观察了会儿,握住他的脚踝,刚要叫他挪动试看看,那汉子惊慌失措:“使不得……”

“怎么了,疼的厉害?”杨仪忙停手。

杨仪先前上船,外头穿的是女装,俞星臣交代,对外声称是他的女眷。

因此别人虽不知道,船上的船工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汉子讪讪地把裤脚往下拉了拉,说道:“咱这样腌臜的人,不敢脏了太太的手,能随便给个什么药吃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们虽知道杨仪是女子,是俞大人的内眷,可又没说到底是姑娘,奶奶,还是太太。

只看年纪的话,自然可以称得上是“姑娘”……但隐隐又有人说,她对俞大人的态度很不客气,想来姑娘小姐之类是不敢的,所以必定是太太奶奶们。

因着实分不清到底如何……只为了表示尊敬,便如此称呼了一声。

杨仪愕然,怪不得他们方才站的远远地,不敢靠近。

“我不是什么太太,”杨仪一笑,却是态度温和的,道:“你们若看得起,叫我一声先生也就罢了。”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不知如何。

杨仪自顾自地:“麻烦伸出手来看看。”

那男人不知所措,只得把手腕伸出来,同样是一只因为经年累月劳作而粗糙的变了形的手,皮肤黝黑,骨节粗大,手背皲裂如树皮,掌心的厚厚老茧像是坚硬的什么铠甲。

杨仪诊了诊脉,说道:“这是寒湿之气凝聚成患,伤及血脉。”双腿血脉不通,腿疼还只是其次,严重的话必牵扯心脉。

寒湿下侵导致腿疼难耐,这也是经常在水上劳作的人常有的病。

她瞥了眼旁边年青的水工,他的腿跟手的症状要轻些,但若再过几年,必然也如这年长的一般了。

杨仪道:“可惜我这里的药不全,对症的丸药也没有。”

两个人这句话听得真真的,大失所望。

杨仪飞快地想了会儿:“你们晚上来找我,我先给你们凑几个丸子,等前头靠了岸,再叫人去弄一副极对症的药。”

说到这里看他们担忧的脸色,便又一笑安抚:“放心,有我呢,保你们无事。”

两人听出了她话中的肯定之意,惊喜交加:“先生,是真的吗?您能治?”

杨仪原先为给他查看腿脚,已经是半蹲在地上,她怕蹲久了又头晕,此刻便站起来:“别的不敢说,这点毛病我还是有把握的。”

那年青的闻言,急忙跪在地上:“我先给先生磕头……”

杨仪赶忙去扶住他:“不可!且不说我还没用药,就算是治好了,我也当不起啊。”

青年感激:“要先生把爹的这病治好,我给您当牛做马。”

杨仪短短安抚了这两人几句,便转身下了船舱。

见杨仪离开,青年问:“爹,你说这位姑娘、太太……先生真的能治吗?”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这般年轻,又是女眷,未必能怎样,可是,她既然说了,总会替咱们尽心,我的腿疼的夜夜睡不着,又没有法子,如今有人肯替咱们想法,不管怎地,我心里先松快了些。”

两人去后,船厅半掩的窗户被推开,灵枢道:“大人,他们都走了。”

先前启程返回的时候,俞星臣特意同他那一班随行的人分路而行,约定在某处再汇合。

这船上的使唤之人或者船工人等,也都是严禁来靠近的,就如杨仪那夜想走的时候所见,暗处都有侍卫看守。

今日这两个船工之所以能上来,却是方才俞星臣特意命人不必拦阻。

俞星臣看着空空如也的甲板。

先前他以为,杨仪只对薛十七郎那样耐心温和。

可方才他看的真真的,面对两个衣着简陋甚至有些脏的船工,杨仪竟丝毫不在意,甚至竟在那船工跟前如同下人似的蹲下、替他看那可怕难看的脚,她丝毫也不嫌弃。

若非俞星臣亲眼所见,简直不信。

但由此他确定了一件事,原来……被杨仪横眉冷对、区别对待的只有他自己。

在她眼中,他甚至还不如这些身份低贱的船工水手们值得亲近。

杨仪钻进船舱。

这些日子,她把所得的药分的清清楚楚,才诊看过老船工的腿,脑中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寻思。

她手上现有的药里,可用的有七八种,但仍是不够搓一副药丸的,至于她想用的另一幅药,只需要两味,可偏一样没有。

这老船工已经疼得受不了了,必须想法先给他缓和,针灸倒是好法子,偏偏她的针又给了人。

摇摇头把过往那些事甩开,杨仪先把可用的几样药找了出来:当归,天麻,木香,熟地黄,附子,酸枣仁,防风,麝香,甘草……若是再加牛膝,木瓜,羌活,乳香以及全蝎,便是一副三因胜骏丸,对付寒湿入骨,行走艰难的病症最为有效。

杨仪先把熟地黄拣出来,又扬声大叫灵枢。

灵枢以最快的速度闪现,杨仪道:“船上有没有无灰酒?”

“是要没放草木灰的酒?”灵枢道:“我去看看。”

时下所酿的酒,必得放些草木灰,免得酒味发酸,但草木灰有收敛之功效,服下后容易在体内聚痰。中药里但凡用酒的,多要选不放草木灰的“无灰酒”。

还好这船上最不缺的就是烧酒,也有才酿成不放灰的,灵枢给搬了半坛子。

杨仪用药罐,用无灰酒煮起了地黄,等煮好之后,便捣烂了,把前面那些磨成粉末的药和在一起,搓成几个丸子。

灵枢见她没撵自己,便在旁边看。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杨仪见做的差不多了,坐了歇会儿。

灵枢给她倒了一碗热茶,杨仪正口渴,道谢端了喝。

“前头到哪里了?”她问。

灵枢道:“前方就是金陵,过了这里,就要上岸换马车了。”

“那还赶得及,”杨仪道:“我还有两味药,还要麻烦你找一找。”

灵枢忙问是什么,杨仪说道:“番木鳖子一两,用牛油炒做干黄,两头尖三钱,用火炮,磨成粉,先……拿三副吧。”

灵枢道:“是给那水手的药?”

杨仪知道瞒不过他们,只看了他一眼道:“是,本来给他们开方子就行,但是这番木鳖子跟两头尖都是有毒的,怕他们拿捏不好反而坏事,何况,反正这里用的是你们大人的钱,用他的钱给那些穷苦人做点好事,他该不介意吧?”

番木鳖子又叫马钱子,有消肿散毒之效,两头尖又叫红被银莲花,是医治风寒骨痛的好药,可这两样都有微毒而且不能生用,一旦过服就容易出事,所以杨仪十分谨慎。

灵枢听她先头头是道,说到俞星臣时候却揶揄的口吻,他低头一笑:“知道了。大人当然不会介意。”

杨仪就把才制好的那几颗丸药叫灵枢给那两人送去,叫每天睡前用酒送服。

杨仪心想的是另一个方子起效最快,对这缺了好几味的丸药并没什么大希望,毕竟这三因胜骏丸虽好,可却是慢慢调养、多些日子才见效的,何况又少了几味。

谁知次日,那青年便高高兴兴来道谢,说是父亲昨夜疼的减轻了好些,却让杨仪又意外,又惊喜。

到金陵这几日路上,服了药丸的那船工,腿已经大好,只偶尔会觉酸痛,但跟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父子两人亲自前来道谢,又说船上其他水工们也常常犯这毛病,苦不堪言,能不能求杨仪多做些药丸,他们愿意给钱。

杨仪虽不想推辞,但她的药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索性将这丸药的单方写好给了他:“这副药可以常年服用,能养元气,养筋骨,就是……”

她心里清楚,这三因胜骏丸的药虽好,可其中有几味药颇为价贵,常年服用对他们而言不太现实,但若能够一时减缓他们的痛楚,自然也是极好。

是日黄昏,距离金陵只有半日行程,船停靠在清风渡口。

灵枢想到杨仪提的药,忙吩咐人去采买。

此刻云霞满天,天色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候,临近繁华大城,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江面舟楫川流不息。

天边霞彩点缀着尘世热闹,更显得美不胜收。

杨仪仰头相看,却听身后道:“金陵地跟京城一般,卧虎藏龙人多眼杂,你还是换上女装吧。”

杨仪觉着俞星臣真是大煞风景,一句话竟能把这满目美好尽数撕毁。

见她转身要走,俞星臣淡淡道:“你以为我叫你穿女装是为我?羁縻州的事儿虽说已然了结,但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若是给眼线认出了你,告了上去,你猜谁会因而受牵连?”

杨仪明白,但她不想让俞星臣自得:“别人我不知道,我想……俞大人第一个就会被牵连。”

俞星臣依旧云淡风轻地:“我当然逃不脱,但我是否被牵连在内,对你而言自不在乎,可我知道,那其中必定有你在乎之人。”

杨仪呵了声:“俞大人颇有自知之明。”

俞星臣道:“还有,我跟之前陪同去羁縻州的兵部众人约定过,到金陵汇合,虽说他们跟你相见不多,但也都不是泛泛之辈,你若不换装,第一就先瞒不过他们的眼。”

杨仪道:“俞大人不觉着你在自讨苦吃?”

俞星臣望着她,目光闪烁,却没回答。

杨仪挑了挑唇:“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随你。”

她迈步要回船舱。

此时船上的船工也正在补充所用的食水等物,一名船工提着个包袱,低头从甲板搭桥上走来。

俞星臣无意中扫了眼,本也正要离开,但就在一瞬间,心头忽地觉着哪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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