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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其实在俞星臣开口之前, 俞鼐就已经是想请杨仪看诊的意思了。

而俞星臣最是懂他这位大伯父,又见他忍着病痛,自然替他开了口。

俞鼎不由分说地训斥了几句, 俞星臣不便还嘴,就只道:“伯父的病症拖延了许久, 儿子心里也替伯父担忧, 又见他疼的那样, 就一时多嘴了。”

俞鼎面色不虞, 训斥道:“你最近行事有些张狂, 不知是不是进了巡检司的缘故……听说那扈远侯府的薛十七郎是个最不羁的人物,你多半是近墨者黑,好端端地, 又请什么杨家的女子去给尸首开颅,可知闹得满城风雨?”

俞鼎来回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俞星臣道:“你跟那女子可有接触?”

“回父亲, 只是因为之前小闻公子病重, 禀告了冯旅帅, 才特请了她。我同她之间只有公文来往,一应开颅之事, 都是她落笔记载详细, 下属自取了交给我。”

俞星臣口中说着,心底出现的, 却是杨仪带了秦仵作徒弟, 那徒弟手中捧着托盘, 白布蒙着, 而她举手想要打开。

“这还罢了, ”俞鼎似乎有点欣慰:“我不愿意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 只是杨太医……这一房实在古怪,嫡女不像是嫡女,妾室不像是妾室。至于这位大小姐,兴许她的医术确实有之,可在外抛头露面,为人看诊,到底不是正经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

俞星臣默默地听着,却又想起杨仪走到跟前——她指着面前的那些骇人图样,神态自若,侃侃而谈。

正经?大家闺秀?那是什么……

俞鼎见他低着头仿佛在聆听教诲,便又语重心长:“你不跟她接触,倒也好,免得又无端生出些风言风语,对你岂有好处?可话虽如此,你更该规谨自省,谨慎守礼……比如方才就算你伯父有那个意思,倒也不用你主动说出来,你既然答应了要请她给你伯父看诊,岂非又不免要跟她交际了?”

俞星臣心里想起的,是杨仪在听说宫内南衙出事,一边咳嗽一边去找药丸。

他看着她伛偻着背哆嗦的像是风中树叶,本想去给她捶背,却到底只倒了一杯水,令他欣慰的是,杨仪竟喝了。

“我同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俞鼎似乎看出了俞星臣的神不守舍。

俞星臣垂首:“儿子听见了,明日,只派一名下属去请她就是……不过,她……跟儿子不太相识,十分生分,贸然相请,恐怕也未必就能请到。”

俞鼎听见“不太相识,生分”,满意地点头:“就算请不到,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这京城内名医何止她一个,你伯父不过是因为她才给太后看了诊,太医院的林院首似乎多有赞誉之词,才动了心罢了,我想,那林院首是个德高望重的,对于后辈又多有宽和扶持之意,应该是看在她是个女子,又略通医术,还是出身太医杨家,才格外赞许些,如此而已!难道一个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院首,竟不如她?对了……她才几岁来着?”

说到最后,俞鼎问俞星臣。

俞星臣道:“应该是十六岁,总之未到十七。”

“呵!”俞鼎果真轻笑了声:“十六岁?刚及笄的女孩子……可见那些传言都是不可信的。你能请到则罢了,请不到,也理应如此。世人都只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焉知不是‘得之我命,不得我幸’?很不必强求。”

俞星臣听着他那句“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恍惚答应。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俞星臣之母、徐夫人带了几个丫鬟来到。

进门看了他父子两人的情形,徐夫人笑道:“我听闻大老爷去了,以为已经好了,没想到又过这半天,老爷又训什么话呢?”

俞鼎道:“没什么,已经说完了。”

徐夫人望着俞星臣,眼底含笑:“老爷见了他,只管训斥,却不知他在巡检司里忙的两日都不曾着家,何其劳心劳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也该给些好脸色才是。”

俞鼎道:“我也是怕他在外头稍不注意,行差踏错,落人话柄。”

徐夫人笑道:“纵然老爷训斥的是,但老太太那里也惦记着呢,还是快叫他过去行礼吧,老太太不睡也要等着。”

俞鼎忙道:“那还不快去。”

徐夫人拉着俞星臣的手,带着他出了厅门,安抚道:“你父亲说你什么了?脸色怎么不大好?别往心里去,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要是在外头做的不好,怎么你大伯父总是赞你呢,乃至家里那些清客相公,来往的各府大人,更不用我跟老太太出门应酬,所见的人哪个不说你好。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俞星臣道:“是。”

打起精神,跟徐夫人去给老太太请了安,略坐了片刻,才自回了房。

这几日他也连轴转,在巡检司内一直忙碌,倒也不觉着怎样,一旦回来,整个人松懈下来,坐在榻上,动也不想动。

丫鬟端了水进来,洗了脚:“三爷要沐浴么?”

俞星臣实在懒怠动,但想到这两日所做的事,心里便过不去,只一点头。

热水里泡着,灵枢便上上下下地给他擦洗,又给他按头,一边打量他的脸色变化。

俞星臣却只闭着眼睛,闻着香胰的气味,不知不觉,整个人恍惚睡了过去。

丫头进来送洗头的热水跟皂荚汤,擦拭的一叠缎帕。

灵枢叫她们手脚放轻,别惊动了,他又怕俞星臣睡得久了,便快手快脚给他洗了头,用帕子擦了个半干,才及时将他唤醒。

可虽然擦拭了身上,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俞星臣并没理会,直接上榻睡了。

这一夜,俞星臣仿佛又做了些零零散散的梦,醒来后,只觉着头微微地沉重,昨夜梦见什么,也一概不记得了。

灵枢进来伺候,看他脸色不太对,更衣之时,又觉着他的手滚烫,试着身上发热。

“大人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灵枢忙问。

俞星臣扶了扶额:“无碍。今日事多。走吧。”

先前他已经打算妥当,今日巡检司要审问隋子云等人,必定忙的不可开交,还不知什么时候完事。

而他答应了俞鼐要请杨仪,可杨仪并不是什么招之则来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亲自去一趟。

就算明知道有点儿上赶着“强人所难”,甚至于礼不合,那也只能如此了。

俞星臣来至杨府门口,下轿之时,略略头晕。

灵枢忙将他扶住。

门房早向内禀报。此刻杨登正欲出门,闻言忙向外迎出来。

彼此相见,各自拱手行礼,俞星臣微笑道:“世叔见谅,来的冒昧了。”

杨登打量他脸色:“世侄这么早……可是有事?咦,你的气色……”他即刻看出了俞星臣的双目微红,脸色泛白,怕是不妥。

俞星臣哪里顾得上自己怎样:“不妨事,我今日来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劳烦仪姑娘。”

杨登愕然:“仪儿?是巡检司又有什么事?”

俞星臣道:“倒非如此,只是家伯父有腹痛的旧疾,昨日突然间跟我提起了仪姑娘,言外之意,多半是想请她看看,咳……”他将手拢着唇,压下那声咳嗽。

杨登这才明白,他望着俞星臣道:“俞尚书的症状,太医院有好几个太医给看过,我也略知一二,先前不是好转了么?”

俞星臣道:“不过是时好时坏,我本不想劳烦仪姑娘,只是伯父他提了,您看?”

杨登踌躇片刻道:“世侄,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你既然开了口,我本该立刻就答应,可是仪儿……她并不是个我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的,而且最近家里有点事……我怕她跟我逆反着。”

“哦?府里什么事?”俞星臣诧异。

杨登期期艾艾道:“是、是一点家事,你也知道,仪儿的母亲亡故了,所以我想把她姨娘……”

他没说完,俞星臣已经明白了,心底顿时想起昨儿晚上俞鼎对于杨登的评价。

不过这是人家家事,不便插嘴。

俞星臣只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想必仪姑娘也该明白。”

杨登说道:“她倒不曾怎样,可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至于世侄说的这件事,我……”

俞星臣心中一转:“世叔,若世叔许可,或者让我亲自跟仪姑娘说……兴许好一些?”

杨登一怔,然后点头道:“这倒也好。我让人去叫她来。”

当即,杨登派了个小厮,让去请姑娘出来。

那小厮赶忙往垂花门上去,请丫头快快入内传信。

一个小丫头得信儿向里奔去,走到半路,却遇到了杨甯带了冬儿去给老太太请安。

迎面见这丫头匆匆地,冬儿便拦住了问道:“一大早你跑什么?”

小丫头说道:“三姑娘,外头小厮来报说,俞家的三爷来了,有急事……”

杨甯唇角微动,却不动声色地:“什么急事?”

小丫头说道:“我也不晓得详细,只是老爷让快去请大小姐。”

杨甯的脸色陡然变了:“请……”

冬儿道:“是请大小姐?你没听错?”

小丫头不知如何,忙点头:“是、是大小姐没错的。”

杨甯喝道:“滚!”

小丫头吓得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才又赶忙跑了。

先前俞星臣一大早登门,这件事,杨甯已经知道了。

俞星臣很少主动前来,突然间一反常态……杨甯心想,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她都冷冷淡淡地,不曾跟他联系的缘故。

所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哼,总算逼出一点心意来。

先前在屋内,青叶更是主动说道:“俞大人这次前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姑娘一直没消息,他来探探情形?”

杨甯心里也猜如此,面上却淡淡道:“少胡说。他并非这样轻狂的人。”

方才那小丫头说什么“急事”,杨甯跟自以为是冲自己了。

哪里想到急转而下,竟是为了杨仪?

她猝不及防,气的竟失了态。

而杨仪那边,昨夜她回来,去老太太跟前略晃了晃,便回了房。

她虽然也累得很,也还是洗了澡,两个丫头齐齐忙活,帮她把头发都擦干了,又喝了一碗宁神益气汤,这才睡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忙的太过,这一觉,竟然难得安稳地睡了近两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寅时。

早上起来,打了两趟八段锦,又喝了一碗汤药,精神尚好。

她心想着昨日在巡检司画的那些脑颅图,竟都留在了那里,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给她,万一不给……

当下便叫小连取了纸笔,凭着记忆,一一地重新画了出来。

正在苦思冥想,慢慢描绘,外头报信的丫鬟到了,说是杨登请她去见客。

杨仪虽然诧异,却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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