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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医术有所必为,追源山目睹噩梦◎

蔡太医起初判断黄鹰杰并没有伤到内脏。

毕竟一来伤口的血也已经止住了, 而黄鹰杰的情形还不算最糟,要是伤到脏腑,他当然不可能再醒来。

然而黄鹰杰非但清醒, 还回过俞星臣跟黄校尉的话,可见应无大碍。

杨仪摁过黄鹰杰的腹部, 发现他抽搐的厉害。

又见他嘴唇干裂, 便问:“他要过水喝么?”

蔡太医道:“是, 之前嚷过两回。”

“他的脉象沉而数, 这是里热之症, 再加上他这般情形,我想……是热邪内伏,”杨仪思忖着, 皱眉道:“他恐怕是伤到了肠。”

“啊?可是真么?”蔡太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若真伤到了肠道,这、这岂不是无救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门口的黄校尉仍是听见了:“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杨仪跟蔡太医对视了眼, 黄校尉已经等不及:“太医, 杰儿到底怎么样?先前不是说他没伤到脏器么?”

蔡太医张了张嘴, 有点儿不好出口。

杨仪看他一眼,少不得替他开口:“黄大人, 您也是武官, 照你看来,令郎伤的此处, 可会无恙吗?”

黄校尉陡然吸气。

其实在得知消息赶来之时, 他已惊慌失措, 心中做了最坏打算。

而听闻黄鹰杰竟没伤到脏腑, 只觉着祖宗显灵, 庇佑了子孙。

虽然他看过黄鹰杰腹部的伤, 但……既然黄鹰杰还活着,那想必确实无事。

他拒绝去想别的可能。

如今这种虚幻假相,却给杨仪点破了。

“但是蔡太医说了!”黄校尉像是被逼到穷巷的狗,对着杨仪狂吠乱吼道:“他说了没事!你……一介女流,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杨仪没有在乎黄校尉的诋辱之言。

一来,这些难听的话她从来没少听,司空见惯而已。

更重要的是,杨仪明白此刻黄校尉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他是没有办法,十分绝望,所以只能把火发泄给别的人。

她没有出声。

蔡太医满面惭愧,刚要开口解释。

“黄暨!”俞星臣却走了过来,他半挡在杨仪身前,盯着黄校尉,厉声喝道:“你够了!”

杨仪有点意外。

黄校尉被俞星臣呵斥,嘴唇蠕动。

俞星臣冷冷地呵斥道:“杨仪是大夫,只说自己看出来的实情,你倘若想要救你儿子,就好好地听她的话!而不是在这里冲她发些无能之火!有什么用?”

黄校尉还没张口,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来:“俞大人,你在说什么?倘若真的如她所说伤到了肠,那还有救吗?我听她的……有什么用?”

“我不知有没有用,我只知道一件事,”俞星臣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杨仪:“杨仪还没有说黄鹰杰死定了的话!”

杨仪望着俞星臣,抿了抿唇。

旁边蔡太医虽然也觉着不可能,但既然俞星臣开口了,何况他在太医院也见过杨仪“化腐朽为神奇”之能,于是忙附和说道:“是啊是啊,黄大人,这会儿还是得听杨侍医的,以她的话为准,要知道在太医院里,莫说是我,就算是林院首,也不能轻视于杨侍医,每每遇到疑难,还要跟她请教切磋呢。”

方才黄校尉斥责杨仪的那两句话,也让蔡太医很听不惯,所以故意在此申明。

黄校尉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杨仪:“杨、杨侍医……”他虽是武官,毕竟是宫内出入的,方才一时冲动,此刻懊悔。

他后退一步,猛地双膝跪地,向着杨仪道:“杨侍医,我跟你赔不是……”

杨仪大惊,没想到他竟如此,赶紧要来扶着:“这是干什么,黄校尉快请起。”

黄校尉不肯动,含泪仰头:“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儿,我知道他做了错事,但他……他不算是坏到底的孩子。”泪珠滚滚而落。

杨仪屏息,顷刻,谨慎地说道:“我只能说,我可以试一试,但未必能成。”

黄校尉闭了闭眼睛:“全靠您了!要救回了杰儿,我这辈子给您牵马坠蹬……”

蔡太医帮忙,扶着黄校尉起身。

杨仪之前看到黄鹰杰的伤,就已经在心中寻思该怎么料理。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在海州……那个因为肠裂而身故的士兵。

杨仪看向自己的手,此时此刻,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将那尚且有些温热的肠取出,清理,缝合,手上的触感。

以及,当时那种暗暗懊悔自己没有鼓足勇气在他活着的时候试一试的心情。

现在黄鹰杰的情形,仿佛昨日重演。

不过这次,她不能再退缩。

因为什么都不做,意味着死局。

让人请了黄校尉出外,叫了两名侍从来,准备热水,细麻布,桑白皮线,止血散,等等。

蔡太医打下手,那边仵作小孟听说,也赶了来。

此时黄鹰杰又陷入昏迷,摸摸头,高热不退。

杨仪叫除去他的衣袍,露出腹部的伤。

小孟还不知道黄鹰杰自戕的事情,说道:“我还以为黄公子命大,没想到还是不免伤到脏腑,到底给那凶手得逞了。杨侍医,你真有把握么?”

杨仪道:“你怎么判断是有人行凶。”

小孟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这当然是凶手所伤……何况黄公子亲口承认的。”

杨仪问:“那凶手用的什么凶器?”

小孟道:“是一把匕首,不算很大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半截在肚子里呢。”

杨仪叹道:“如果真是要取人性命,这凶器未免太小,而且未曾全部刺入,你不觉着可疑么?”

黄鹰杰虽是自戕,但毕竟没干过这种事,凭着一腔血勇将匕首刺入腹部,但那股剧痛自然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就算他想要再刺入一寸,但手脚都已经疼得无力,竟自倒地昏迷。

所以才侥幸留了性命。

杨仪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包药粉,让蔡太医用酒给黄鹰杰送服一半。

蔡太医照做,剩下另一半,杨仪便洒在了黄鹰杰的伤口处。

这是她自造的简易的“麻沸散”,效力没有麻沸散那么强,但也足可镇痛。

杨仪细细地洗了手,取了烫过的薄刃,将黄鹰杰的伤口又切开了一寸。

黄鹰杰的四肢微微抽搐,但竟没有醒来。

蔡太医的喉头动了动,却紧闭了嘴唇。

他悄悄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知道杨仪做事必有章法,自己只管看就是了。

杨仪将手自伤口探入,此刻,就如同又回到了海州那日,她将那士兵已经溃脓的肠慢慢地取出,握在手中。

触感敏锐的指腹,碰到了伤口之下的肠。

跟那士兵已经静止脏器不同的是,此刻的黄鹰杰的肠,兀自鲜活地在她的手底抖动。

杨仪眉头皱紧,呼吸都变得轻缓。

手指自肠上一一顺去,直到指腹触到了一处细微豁口。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症结,果真,黄鹰杰还是伤到了小肠。

杨仪有缝合肠壁的经验,但她的心一点儿不能放松,这种脏器伤本就是绝症一般的存在,就算能够找到创口加以缝合,日后还不知怎样。

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杨仪下意识地咬住唇,又反反复复试探了会儿,确信只有这一处伤。

她稍微安心的是,腹中出血不多,大概是伤口的血渗回,可见黄鹰杰还算幸运,那一刀没有刺破肠脉,不然就大棘手了。

而这伤似乎并不重,应该只是把肠外壁刺破了一处,至少不是海州那士兵一般的贯穿伤。

里屋三人,一点声响都没有。

于是,桑白皮线刺穿皮肉,发出细微的嗤嗤响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房门之外,是坐立不安的黄校尉,以及袖手出神的俞星臣。

若不是俞星臣镇着,黄校尉岂会老老实实在门外站着。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他的心情从急躁,到平静,到惊悸,恐惧……各色循环。

最后,黄校尉苦笑了声:“我忽然想起,当初杰儿的娘生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外头五爪挠心一样。”

栏杆前的俞星臣听见,转头看向他。

俞巡检觉着这个比喻有些意思,产房外等的是新生,而妇人生产,自然凶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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