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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云鬟因疑心赵六的来历,便托秦晨替自己暗中打听。

因赵六是军中之人,此事本来极为难为,然而秦晨自个儿也是个闲不住的,且被云鬟一提,自家也对这位“小六爷”格外好奇,因此便用了些法子,终究给他查到些蛛丝马迹。

云鬟原本就觉着这“赵小六”虽然面嫩,可眉眼依稀里竟有几分类似赵黼,尤其是给她那种极浓烈的不悦之感……犹如面对危险的直觉一般,却是不曾在别人身上感受过的。

正此刻,赵六竟忽然来到,因同孩子们说笑几句——便走进林子来寻云鬟。

不料还未到跟前儿,就见前方不远,树下柳丝轻摇,宛若翠叶珠帘,而云鬟盘膝坐在大树前,一手持书,一手仍上着夹板,模样又是怪异,又且认真。

——依旧是黑绉纱的半袖罩纱袍,素雪色薄缎里褂子,小女孩子微嘟的脸儿,乌发挽单髻,清爽干净,正跟秦晨低头说什么。

从赵六的方向看去,能看见长睫似蝶翼般轻眨,在柳丝摇曳之中,仿佛拢着好梦般叫人不忍打扰。

只是旁边另一个人有些碍眼。

赵六皱眉看向秦晨,见这位鄜州城的糙捕头大大咧咧靠在云鬟身边儿坐着,正神神秘秘地同她说什么,忽地又眉开眼笑,十分高兴一般。

——他们几时竟这样相好了?

赵六眼神一沉,才要出声,便见云鬟抬眸,长睫底下,明眸如秋水一泓,于那翠色的柳丝荡漾摇曳中,眸光闪烁,三分迷离,七分清冽,——却正是看着他。

赵六被这样的眸色一扫,微微怔忪,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家都在钓鱼,你却在这里躲懒?还用没有饵食的鱼钩,可真当自个儿是姜太公不成?”

云鬟只静静地望着他,也不搭腔。

赵六步步上前,来至两人跟前儿后,左右看看,竟不由分说地插在两人中间,挤了两挤便挨着坐了下去。

他人虽小,力气却并不小,且又来的突然,秦晨冷不防被挤得歪了歪,便转头看他道:“小六爷,那边儿空着呢,偏来这儿挤是怎么样?还不嫌天热?”

赵六横他一眼,竟说:“六爷觉着这儿风水好,怎么样?嫌热你便走开些就是了。”

秦晨听了这强词夺理的话,啼笑皆非,然而他知道这小爷的脾气非同一般,当下不同他认真计较,只自顾自嘬了嘬嘴,果然笑着往旁边让了一让。

此刻那边儿云鬟因也被赵六挤得歪了过去,她的手臂又受了伤,正有些无奈何,幸好赵六及时回身,举手在她肩头一握,问道:“你的手还没好呢?”

云鬟一言不发,先紧紧地皱了眉,回头看赵六一眼,目光下移,望着他握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赵六见她坐稳了,才慢慢放手,此刻两人坐的很近,他忽地看到她的发际,那细碎的绒发有些毛茸茸的,衬着那微圆的雪白的脸,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可爱。

云鬟见他打量自己,便扫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树下三人坐着,一时都有些静默无言,赵六本想秦晨会识趣走开,连扫了他几回,秦晨却视而不见,反对云鬟道:“是了,近来衙门里又有了一件案子,倒是有些意思,你要不要听?”

云鬟才要回答,赵六板着脸道:“不要听,难道她是衙门的公差么?”

云鬟见他抢着替自己回答了,不免回头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赵六忽地又看见她手中握着的那本书,青色的书衣甚是眼熟。

赵六便道:“这还是上次你看的那本?如何还包了书衣?到底是什么绝世好书,你不想给人看见,也竟总不肯舍手的?”

云鬟见问,便把那书往衣角底下一遮,赵六笑道:“怎么,你还怕六爷抢你的不成?”

秦晨在旁边看着两人,见云鬟始终不搭理赵六,赵六却从一出现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竟仿佛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他看得甚是有趣,便不觉笑了两声。

不妨赵六听见了,便回过头来看他,不悦问道:“你笑什么?”

秦晨见他对云鬟如暖阳晴空,对上自己便有些阴云密布,脸儿变得倒也浑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

秦晨便咳嗽了声,指着前头道:“你瞧,那边儿有两只青蛙,有一只冲着另一只呱呱地不停聒噪,另一只大概是听不懂它叫什么,或者也觉着他烦,竟是不理,啧啧,可怜见儿的。”

赵六如何听不出这是奚落自己的意思?便哼了声道:“是么?我却没看见,兴许另一只是哑巴,或者聋子,故而不理也是有的。”

秦晨笑道:“想不到六爷竟连青蛙的话语意思都通,这可了不得了。”

赵六本就看他碍眼,听他一直如此,才要动怒,忽听得身边儿轻微地一声笑。

他一怔,忙回头时,却见云鬟唇边微挑,仿佛抿着一丝淡笑,然而却不等他看仔细,她已经转过头去了。

赵六见状,不知为何,先前那一丝愠怒便不翼而飞了,他想了想,便道:“青蛙我是并没看见,却看见两只蝴蝶了。”

秦晨道:“什么蝴蝶?”

赵六笑道:“方才有两只蝴蝶从树丛里飞了过去,你没看见么?也是,你的眼睛,只看些青蛙癞蛤蟆之流,又哪里能看见好的呢?我瞧着那两只蝴蝶你逗着我,我追着你,却甚是有趣,虽然他们不像是青蛙一般呱呱叫,却仿佛彼此有千言万语。”

秦晨啧啧称奇:“小六爷越发厉害起来了,不仅仅通宵蛙语,更连蝴蝶都不放过……那不知这两只蝴蝶彼此的那什么千言万语,说的都是什么?”

赵六扬起下巴,冷道:“说的不过是十八相送罢了,你连这个也没听过?”

秦晨转头看他:“你说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赵六点头:“还算是孺子可教了,如何,我的蝴蝶,是不是比你的青蛙高明多了?”

秦晨翻着眼皮想了想,道:“我倒觉着都一样,不都是一男一女,你追我赶的么?我时常见街头的狗子们也如此,倒也是极有趣高明的。”说着便嗤嗤地笑了起来。

赵六见他总曲解自己的意思,且有意说的这般猥琐,他便呸道:“快快闭上尊口!”说着回头,就对云鬟道:“你听听这人,你如何还跟他……”谁知还未说完,便一愣,竟见身边儿空空地已没了人。

赵六抬头,才惊见云鬟不知何时已起身,手握着书卷拨开柳丝,正轻轻往外而去,赵六见状,忙跳起赶过去。

秦晨背后看见,大笑数声,张开双臂往后一倒,自言自语道:“这毛小子,乳臭未干,心气儿倒是极高……”

眼前柳丝绕翠,熏风徐徐,大好时光,秦晨不觉有些倦意,便慢慢打了个哈欠,正合眸欲睡上一会儿,忽听到耳畔赵六仍在唤:“凤哥儿,你跑什么?”

秦晨闭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凤哥儿年纪更小,性子却比世人都古怪,这小子只怕有苦头吃了。

然而这个却是秦晨乐见到的,一想到便忍不住要笑了。

话说先前,云鬟听到秦晨说“青蛙”之时,还觉着好笑,待听见赵六说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脸上那唯一的笑影也都没了,当下自是不肯再听下去,便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开。

纵然觉着赵六十有八九便是赵黼,然而……事到如今却仍是有些不敢信,那样薄情残忍的一个人,此刻竟正在大谈什么“十八相送”,什么“千言万语”,且说的一脸认真似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倘若赵六真是赵黼,那么以后的江夏王赵黼,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让他变成那样神憎鬼厌的性子?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长歪成了那般。

举手拨开柳丝,柳影婆娑,翠色不尽之中,一步迈出,记忆随之展涌而出,是有一人含恨带冷说道:“……季陶然分明死的蹊跷,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叶擦过眼角,一阵刺痛,云鬟猛然站住,举手要揉眼睛,却发现双手都不得空。

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她忙闭起双眼,却仍有泪飞快地涌了出来。

正在此刻,赵六因见她举止有异,便问:“怎么了?”转到云鬟身前一看,却见她垂着头,眼角微红,睫毛之间有晶莹的泪珠儿若隐若现,他便道:“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云鬟只略一摆手,觉着那辣辣地痛意减退,才欲睁眼,却忽地觉着有什么轻轻蹭试过来,她一惊,急定睛看去,泪光浮动中,却见赵六手中举着一块儿汗斤子,正是一个给她拭泪的姿势。

云鬟陡然皱眉,便又后退一步,赵六看看她,又看手中的汗斤,道:“虽说是我用过的,不过六爷也不脏,你总不会嫌弃罢。”说着便又递了过来。

云鬟举手一推,对上赵六端详的眼神,便道:“六爷怎么会来这儿?”

赵六见她不接汗斤,便又塞回怀中去:“你不是伤着了么?我过来瞧瞧你伤好了不曾,然而你既然跟这些家伙们来垂钓,可见无甚大碍。”说着,又看她的脸,却见眼尾一道红……幸而不曾破皮儿。

云鬟点了点头,定了定神,方道:“是了,上回的事,我还不曾多谢六爷呢。只不知道六爷又怎么会去素闲庄?”

赵六知道她说的是王典等在素闲庄闹事一节,便笑道:“为何你好像对我很是警觉提防?总是问长问短,莫非是怕六爷对你不利?我去素闲庄,不过是因听了几次有人提起,故而想过去瞧瞧罢了,何况你又是庄主,我自然更是喜欢了。”这一番话,意思倒是歪打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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