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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个月,安然不是写过几篇文章嘛,当时想着已经过了征稿期限,也不知道还能投不,随便贴了邮票寄到省报她就没管了。

这几个月忙着挣钱糊口,忙着买奶粉,没时间也没渠道去了解,文章到底收没收,反正她也没报纸看不是。

结果,《石兰晚报》接到她的文章,是过了征稿期限,可她实在是写得切题,既有干部们钟爱的引经据典,又有老农民也能听懂的大白话,论点论据清晰,逻辑连贯,主编直接拍手叫好。

正巧赶上《红旗》征稿,要求每个省选送至少两篇文章,主题是新华国新风貌,安然写的三篇全切题,主编犹豫半天,终于是忍痛割爱,挑出最好的两篇送上去。

要知道,每年的新年特刊都是各个省份文艺工作者争相大展拳脚的时候,光石兰省就有三百多篇备选稿,其中有各个领域的杰出工作者,也有有多年写文写诗经验的诗人作家,推安然的文章,那是全报社无一人投反对票的。

到了《红旗》,两篇文章同时被选中,发到各大机关单位,反响也是相当不错,就连副主席看了,也亲自写信到报社,表扬“像安然同志这样大批扎根农村热爱农村奉献青春的年轻人”。

省里收到消息赶紧给阳城市委打电话,市里找到县里,县里找到公社,公社那儿不就有她插队的信息嘛,找到响水生产队去……结果闹了半天,她已经不在响水生产队了,说是户口给迁回市里了。

阳城市那么大,光知道个名字和毕业学校,要找到人也不容易,就这么一层一层最后通过杜红旗找到海燕村来。在这个信息不发达,奖励金被人冒领,存折让人冒取,甚至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都能冒领的年代,真是不容易。

自己文章被表扬不算啥,安然觉着政令信息这么一层层传递下来,费老大劲找到真正的写文章的人,这股认真的劲头才是让她敬佩的。在她死后二十年,这个国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飞,从吃不饱到吃得好,吃得健康,离不开每一个这样认真努力的人。

“安然同志,这是副主席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写的表扬信。”副县长孔南风说着,双手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谢谢孔县长。”

孔南风今年三十出头,本该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纪,却因为革命给闹得白了鬓角,这年代吧,革委会才是大权在握的机构,像什么市长县长的,也得避其锋芒。他打量着屋子,问粮食和猪肉都分到了吗,年货都备上没,生活上有没啥困难。

安然一一回答,都有,都好。

不过,孔南风看这家里摆设比一般农民家庭体面,倒也信了,还说:“看来你们生产队生产抓得好,日子都过得不错,今年上了多少公粮,还有多少余粮?”

姜书记战战兢兢说了个数字,他到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乡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

孔南风皱眉,“只余这么点,那战备粮呢?”

这下,姜书记额头的汗变豌豆那么大了。他直到下午也没查清楚到底少了多少,粮食都去了哪儿,现在要是说不清楚,孔县长还不得撤他的职?可说谎吧,作为一名党员,他又不能欺骗组织。

说真话是死,说假话也得死,心里鼓点子打得“咚咚咚”的。

安然忽然接口道:“去年底战备粮刨除耗损后还余5480斤,今年新增人口为18人,每人每月12斤,储备2月则是432斤,故比去年同期增长了432斤,一共5912斤。”

小海燕生产队原有248人,加上她和猫蛋刚好250人,储备粮都是按人头计划,每人每月计划12斤,只不过全是粗粮,一斤细粮也没有。饶是如此,也是一笔十分巨大的计算,别说老眼昏花的姜书记和不识几个大字的何队长,就是出纳姜德良也说不出来。每一次公社下来查账,都是一堆人抱着一堆账本,一面翻一面打算盘。

谁也没想到,这个细皮嫩肉漂亮得一朵花儿似的女同志,居然说得清清楚楚。

不对,这个整天逃避劳动的小女同志她是怎么对队上的人哥事这么清楚的?

不等他们想出来,安然又接着说:“余粮减少是因为今年天气干旱,作物产量低,明年我们将再接再厉,努力保证国家粮食供应的同时,让每一个社员都能吃饱饭。”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仿佛一棵挺拔的青松,这样的人,没有谁会怀疑她说谎。

果然,孔南风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

其实他也是城里孩子,母亲是在重庆当过卧底的老革命,自个儿也是被选派下来锻炼的,俗称“镀金”,以后不管出不出政绩都是要往上走的人,革委会那帮造反派给他说的他不爱听,公社这些队长书记说的他又听不懂,难得有这么个条理清楚,逻辑清晰的“下属”,他高兴得很。

“不错不错,看来小安同志的会计工作做得很到位,咱们其他公社也得向你学习。”知道姜德良是出纳,他下意识的觉着这个就应该是会计。

何队长嘴一动,刚想说她不是会计,姜书记忽然给他使了个眼色,几乎在一瞬间,这俩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老对头,居然奇迹般的达成了统一。

副县长讲完,石安公社的书记和主任也得说两句,安然拿出上辈子跟市委省委各种官员打交道的态度:问到就仔细回答,没问就静静地听着。

果然,所有人都对她赞赏有加,“这么有才华,有能力,又艰苦奋斗扎根农村的青年,咱们不能亏待她,得让她有奋斗的动力,是不是?”

公社书记连忙点头,“是是是,明儿我让武装专干给她们孤儿寡母的送二十斤清油来,再加五十斤细粮。”

包淑英惊讶得张大了嘴,打死她也想不到,就这么几句话,居然就能得到这么多奖励!

送走一堆领导,她觉着自己嗓子眼紧张得生疼生疼的,“那个,然然啊,咱们真有清油和细粮了?”

“真的。”

包淑英立马捧着心口阿弥陀佛的感慨,这新社会就是好啊,这么金贵的东西都能随随便便说送人就送人,却哪里想得到真正价值这些东西的并不是几句话,而是她的文章。

***

就说小铁蛋吧,尾随着领导们来到村口,顿时让人给叫住:“喂,狗崽子铁蛋,过来。”

是一个叫牛蛋的八九岁孩子,整个人胖乎乎的,两个小脸蛋子冻得通红通红的,明显已经在大榕树下等了很久。

铁蛋本来不鸟他,可今儿实在是得意,谁让他的小姨让副主席给表扬了呢?那得是多大的光荣啊!“啥事儿?”要是有尾巴,此刻都能翘上天了。

“听说县长找你那个骚货小姨啦?”

“骚货”两个字一出,一群八九岁的孩子顿时哈哈大笑,像发现了大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骂谁呢你?”铁蛋气红了脸,他虽然不是很喜欢小姨,可她是第一个给他做内裤穿的人啊。

“就骂你家那骚货呢,咋啦?她是大骚货,那黄毛丫头就是小骚货!”牛蛋抓起两把雪,团了团,瞄准铁蛋,嘴里“biu——”

铁蛋倒是反应快,险险的躲过他的攻击,可有其他人帮忙递子弹,源源不断的雪球砸过来,他是又疼又气,凭啥要骂小猫蛋,她还连话都不会说。

***

安然把小猫蛋哄睡,发现铁蛋同学还没回来。这么冷的天,怕他是不是滑倒了,正准备出去看看,门“咯吱”一声开了,有个黑影窜进来。

她定睛一看,嘿,棉衣湿哒哒,头上还顶着不少雪:“站住,咋,摔跤啦?”

“没。”小家伙气哼哼的,安然一把拽住,“流鼻血了,跟谁打架弄的?”

铁蛋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从小到大,这样的打他已经挨习惯了,冬天的打挨起来很容易,因为脸已经冻麻了,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雪球打的,疼不了多久的。

“何铁蛋你给我站住,到底是谁打的,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找队长,不问出来今晚这小海燕谁也甭想睡觉。”

铁蛋相信她真能干得出来,可她越是这么泼辣,别人越是会骂她“骚货”,犹豫一下,他决定实话实说。

安然倒是很平静,这俩字她上辈子也没少被人骂。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俩字算是最大的恶意。但她相信,恶意不是来源于孩子,而是他们的家长,他们只是喜欢模仿大人那种暧昧的恶意。

“你傻啊,有回嘴的工夫,咋不把他们揍一顿?”

“我姥说不能还手,打坏了得赔医药费。”

“我有个既能痛快揍他们,又不用赔医药费的办法。”

“真的吗?”

安然揉了揉他硬硬的头发,“放心吧,过两天我试验给你看。”天气冷,出血也不多,一会儿就给自然止住了。

倒是铁蛋,歪着脑袋打量她,“你的文章,主席真的表扬你了吗?”

安然扬了扬牛皮纸信封,“告诉我,谁欺负傻杜鹃,我就念给你听。”

铁蛋瘪着嘴,终究是抵挡不住副主席的亲笔来信,半天憋出一句:“牛蛋他爸,好几次我看见,他总是抱着傻杜鹃。”

“怎么抱,像我抱小猫蛋这样吗?”刚问出口,安然就觉着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两个成年人抱在一起,能是什么事?

傻杜鹃傻杜鹃,说的就是姜德宝家大闺女,八岁那年一场高烧烧坏脑子,智商永远停留在八岁上。成年后也舍不得像农村其他智障女子一样随意打发嫁出去,姜德宝给她招了个瘸子女婿,小两口也挺争气,结婚一年就生下个健康聪明的男娃娃。

然而,谁也没想到,闹饥荒那年为了捞条鱼打牙祭,父子俩双双淹死在海子里。村里人对着傻杜鹃都说是小孩不懂事玩水让龙王请去做客了,过几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