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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老工人哼一声:“文山会海。”

安然真想给他竖大拇指,她两辈子加一起,最讨厌的就是开会,哪怕当了企业老板她也讨厌,有什么都是长话短说,说完就干。

可顾慎言却似乎很喜欢这种场合,以前在厂办天天去,现在来了工会他更积极,基本是安然都还不知道有这消息,他就半路截胡,去了。刚开始还会给同事们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没来上班,干什么去了,可后来就越来越过分,一个礼拜得有四天都不在单位。

不在也就罢了,谁都有有事来不了的时候,只要不耽误工作,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像牛正刚,人家不来可有什么事人家也做,有时候安然帮他把事儿做了,他还会说几句好听话送条鱼。

顾慎言是别人帮他做事还帮出错了,当安然要夺他权似的,明里暗里让人不要越俎代庖。

安然能受得了?这不一打听,就知道他干嘛去了嘛!

顾慎言没想到,本来是要让安然丢个大脸,逼她从工人们心目中的神坛走下来的,怎么说着说着变成批斗他了,赶紧稳了稳心神,“咱们一码归一码,跟安副主席拉人来吃空饷比起来,我这缺几次勤又算得了什么呢?”

“谁说李小艾吃空饷的,她在市拖拉机厂好好上着班呢,有那边的同事作证,还有签到表和会议记录可以证明,需要看看吗?”

说着,就从人群里进来一个独臂老头,高声道:“我可以证明。”

这老头儿他黑梭梭的,又干又瘦,脸跟老核桃皮似的,顾慎言嗤笑:“老汉你不好好种地,来这儿瞎掺和什么?”

柳福安眼睛一瞪,忽然就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让顾慎言有种错觉,这老汉怕是不简单。

可他话已经说出来了,想收回可能吗?

柳福安看了看他,冷哼道:“我是阳城市拖拉机厂的党组书记柳福安,我可以证明李小艾同志于今年年初参加工作,将劳动关系转入贵单位,但因工作研发需要被借调至我单位,一直从事拖拉机研发改进的技术工作。她在我厂借调期间,工作认真负责,无迟到早退旷工等现象,未请过一天假,未多拿一分工资,她一直拿的都是贵单位管理人员的工资。”

顾慎言傻眼了,这就是市拖拉机厂的独臂书记?就是他苦苦相求想让老丈人帮他转去却一直转不过去的市拖拉机厂?哪怕是借调,先把组织关系留在二分厂,人先过去也不行,听说这位独臂书记那是相当强势一位领导,有事说事,没事不准别人哔哔的类型……他心心念念的拖拉机厂,怎么就不是借调他,而是借调李小艾那个长什么鬼样子都没见过的人呢?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柳福安继续说:“李小艾同志在我们厂里表现特别优秀,她埋头苦干,乐于钻研,已经帮我们厂研发出一机三用的大马力拖拉机,下个月就能量产了,我还舍不得放这样的人才回来呢。小安你可是帮我大忙了,现场的各位同志,委屈你们了。”

他大手一挥,“我柳福安代表拖拉机厂,给你们每个车间捐赠一台手扶式拖拉机,这台拖拉机不归厂里所有,而是归车间所有劳动者所有,由你们自由使用,自己维护修理,有问题只管来拖拉机厂。”

工人们沸腾了,“真的吗独臂书记?”这可是市里的大名人,铁腕手段雷厉风行,外单位的只知道叫独臂书记,具体名字却不详。

“我柳福安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你们明儿早上八点就来厂里挑,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还热乎着呢,看中哪辆开走哪辆。”

呕吼,这下子,工人们可就乐疯了,一个车间拥有一台拖拉机是啥概念,大家想象不出来,反正他们只知道一台新的手扶式拖拉机要七千块钱,近郊很多农村生产队举全村之力至今还没有拖拉机呢,能买得起拖拉机的那都是大生产队,有钱的生产队。可他们一个车间才几十个人,最多的也就一百六十个人,居然能拥有一台拖拉机?!

以前,就是做梦他们也不敢做这种美梦,毕竟哪怕是全市效益最好的大厂也没这个福利。

柳福安抬起一只独手,让大家静一静,“对亏了李小艾同志的帮助,也多亏安然同志慧眼识珠给咱们找到这么个能人,你们要感谢就感谢她吧,捐赠拖拉机的主意也是她出的,她一小女同志为了大家的利益,来我单位堵我堵了半个月呐,堵得我头都大了,非得答应她给你们弄拖拉机才行。”

研发难关确实是李小艾攻克的,她也不要独臂书记给的钱,她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送几辆拖拉机给二分厂?

如此数额巨大,要是别的领导肯定不会同意,可柳福安,那是看出来李小艾才能,打算跟她长期合作的。他坚信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跟今后源源不断的新品比起来,现在的几台拖拉机又算得了什么?

他力排众议,拍板了。

工人们沉默了,为他们刚才的怀疑和不信任,是啊,安干事自从来到单位兢兢业业,虽说没跟他们一样干苦力,可她的所作所为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居然从福利最差的单位成了福利最好的,走出去都得让其他厂的工人羡慕死,就这份全心全意给大家谋福利的努力,他们就不应该怀疑她。

“对不住安干事,是咱们误会你了。”

“对对对,对不住,我们错了。”

“安干事您别生气,我们不该误会您,刚才太着急了。”

大家红着脸,七嘴八舌,纷纷争着表达他们的歉意,安然居然有点眼热。

怎么说呢,刚开始她被顾慎言当众发难的时候,虽然有工人中了圈套对她产生怀疑,但这都是人之常情,换她她心里肯定也会别扭,但关键是替她说公道话的人也不少,不止是王文海徐建东等人,看她被人误会比她这正主还着急,还有许多她压根叫不上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工人,他们或许连住大院的资格也没有,或许只是远远的隔着人海见过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五十年后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现在,他们的道歉是真心的,羞愧也是真心的,安然忽然间身上充满了力量,本来因为职务被截胡后对这个社会和用人体系的失望,一瞬间就没了。像顾慎言这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任何单位都有,可毕竟是少数,多数还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心怀正义和希望的普通人,他们平时会为了少发几角钱工资郁闷,会为谁多用点自来水而吵吵嚷嚷,可真正工作中最用心,最怕出错,最不敢偷懒的也是他们。

他们或许来自农村,或许是城里小市民家庭出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名字,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劳动者!他们清洁的每一块废钢,锻造的每一根钢筋,轧出来的每一根钢条,都化成国家的汽车、飞机、坦克,化成以后的钢铁长城!

安然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伟大的劳动者,伟大的钢铁工人。她为自己能重回这个世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结识这群被她忽略的劳动者而感到自豪,幸运。

“大家这么客气把我整不好意思了,没事儿,有误会咱们解开就是,赶紧的,咱们统计一下,各个车间会开拖拉机的人有多少?明儿柳书记不开门,咱们就去抢,好不好?”

“好嘞!”所有工人振臂高呼,赶紧各自车间报各自的,二分厂现在一共八个车间,每个车间少的三十几人,多的一百六十几人,这就是要挖走八辆拖拉机啊,也就是柳福安这样的铁腕领导,能管得下来,要是其他人,自个儿工人就得先心疼得造反了。

而柳福安敢答应安然这个要求,并不是单纯的被她堵怕了,而是他也被李小艾和宋致远的工作精神打动了。本来三机一体是宋致远在研发,提前预支的设计费还买成了裙子给妻女,但后来实验室出事儿,他无暇多顾,事情就只能暂停下来,柳福安也不忍心催他,就这么中途放着。

李小艾有一次看见宋致远放在操作台的图纸,忽然就好奇地问是不是在设计拖拉机。反正也不是涉密的事,宋致远就实话实说了,正巧有个地方没理顺,费脑壳,谁知道李小艾居然说她可以试一试。

原来,她父亲当年在旧社会是留过洋的,在德国学的就是机械制造,毕业后还在德国最著名的机械制造厂工作过两年,后来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催他回国结婚,顺便接手家族企业,这才放弃老本行的。但他生怕自己荒废所学,把自己认为重要的知识都给记录在本子上。

小艾从小在父亲膝头长大,是看着这些东西长大的,不说很精但至少也能看出点门道来,看见宋致远图纸的一瞬间,她脑袋就成了开放式的图书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曾经画过的图纸,随她调用。

就连宋致远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明才智,他纠结了一段时间的难题,居然被她半小时就解开了,当然第一时间引荐给柳福安:下次要改进什么设计什么别找我了,找她。

安然其实一直发愁李小艾的背景问题,担心她的成分在脱帽前会一直是定时炸弹,到时候不仅她本人有危险,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实验室项目组,所以一直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给她“洗白”。谁知道她自个儿功夫过硬,一下就被独臂书记看中,说等宋致远的项目结束就把她调拖拉机厂去,现在当众表扬她,其实也是在给她后期的身份转变做铺垫。

自己一个人想不出法子,可有铁腕手段的独臂书记出手,安然觉着自己就不用费心了,人是谁啊,斗天会都能让他一出手就给扳倒的,一个拖拉机厂未来愣是让他做成了闻名遐迩的重卡大厂,对标欧美的那种。跟真大佬在一起,就没她啥事儿了。

想着,徐建东这鬼头鬼脑的,忽然大喝一声:“顾主席你这是要去哪儿,不是说冤枉了安干事要给她赔礼道歉吗?”

王文海轻飘飘地补充:“错,还要把工会主席的位子让给安干事。”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来了句:“不,是还给安干事。”大家都喜欢像以前一样还叫她干事,那是一种亲切和熟悉,安然也喜欢,毕竟“安副主席”里头有个副字刺耳朵不是?

“可不就是还给安干事嘛。”有工人大声说。人家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主席人选,愣是让他靠着老丈人给截胡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谁不知道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