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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是掌管内府多年的老人了, 六宫妃主见过的奇珍重宝都未必有他过手的多,他心里头门儿清,哪有什么廉贞星犯帝座, 这清单上的名目样样眼熟,是谁进献来的,他岂能不知。

知道归知道,宫墙内的阴私也不止这一桩。物归原主倒也罢了, 可旨意下得太急,圣上勒令单上之物一件不能差, 主子上下嘴皮一碰容易,可他这头要调度的却是散往东西六宫的东西啊。

像唐记年年进贡的丝绸布匹、绒袄皮货、玉玩瓶器、时兴摆件, 再至饴糖精乳、茶叶香料、璎珞镜梳、佩带首饰……历来约定俗成, 都是唐记一送进来,便分往六宫做为四季用度。

如此, 公中账面上是平的, 里外里却省下一大笔挑费。

现下要填补, 他去何地变出来?上头没有明说, 可府库里头断是凑不齐的,无非是要他去各宫将从前的奖赏再讨回来, 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过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当然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操心的,他只心忧,六宫里有哪位娘娘, 妃主, 皇子, 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捱尽白眼冷斥要回来了,总不能让娘娘们的殿宇里变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头还得来跟内府讨东西,他还得想法子往回填补,这一还再一填,里外里,就是两份儿亏空。

这还不算那些已经耗损的,以及贵主们用惯了手不可舍的物什。不说别人,便是圣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黄檀香木珠戴了多少年,早已盘得乌光绽亮,换一条新的是断乎不可,那么内府便要另寻一条与黄檀香木珠价值相仿的珠串补上。

难就难在,那串珠子的香木产自东海扶桑,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千金难求。

他就算勉强能从库府中调度出这一样,填平了账,后头却还有类似几百件的疑难在等着他。

说白了,宗室入库之物皆有数,明德只是个给天子当家的过手掌柜,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干了血,他也没招啊!

明德几乎给原公公跪下了:“求大总管指条明路,奴才这裤腰带就算勒折了腰,也添不上这亏空,再没法子,腰带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么。”原璁站在老槐树阴儿底下,漫淡地掸掸衣袖,“真完不成差事,你以为,陛下会拿谁先开刀?”

明德的冷汗瞬间从后脑勺流到了脚底心,他与原璁本是平级官品,眼下全顾不上了,一个头磕下去,恳求原璁救命。

原璁叹息,“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给你指条明道也未为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两所宅子,靠什么买下来的,心里没点数吗?”他哂笑一声,“在皇亲国戚扎堆儿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胆子比我都壮。马无夜草不肥这话,真真不欺人。趁早儿,或出手折现,或携上房契,直接往乌衣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惊,不成想此件秘事居然没瞒过这个老贼精的眼,嗫嚅一声:“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烦地摆摆手,“命都要丢了,还惦记那点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东西,这也算取之于唐,还之于唐。不止是你,趁着还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帮子掌事,往常找唐记打牙祭讨来的,该还的还,该吐的吐,陛下现下正愁找不着开刀的呢!”

明德知道御前总管简在帝心,不会空口说瞎话,喃喃道:“真有这么严重……”

原璁望天冷笑,陛下连皇庄都送出去了,东宫太子那最宝贝的一阁子字画法帖都搬空了,这些人还揣着自己那点儿小算盘做梦呢。

“亏你们成日叫人家小菩萨,却只知菩萨低眉,忘了金刚也会怒目?”

经此一点拨,明德最后仅存的那点侥幸也没了,他万万不敢再怠慢,清单上散落在六宫的物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这一来主子们却不干了,她们大多还蒙在鼓里,以为是内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说欺主,中饱私囊,纷纷闹将起来。

继而又怨恨起皇后,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这与苛待后宫又有何异?

明德是有苦难言,才从披香殿挨了一顿啐出来,迈进毓宁宫的殿门,当头又挨了一记砸,却是浈和公主负气扔出的夜明珠,脆声嚷嚷着:

“要散金凭什么拿我的东西往外散,这是父皇赏给我的,和傅簪缨有什么关系!我不给,我看就是司天台那帮老头儿胡说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滚到明德脚下,咔然一声,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着裂了,得,又要内府出钱补了,照这样左抿一笔右销一件,他离升天也快!

浈和小孩子脾气,任明德好话说尽,她依旧不依不饶。

梁妃放任了一会,方命女使袖出一本册子交给明总管,神情安和:“这些年唐氏孝敬来的,与内府送来的物什,本宫都命人整理出来了,或有缺漏,公公再与朱墨去对吧。”

明德当场感动得落泪,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她简直是后宫中的清流仙姝,救人于水火之中啊。

他还未来得及谢恩,梁妃又将一个四方扁平的玉盒交予他,令他一并带去。

明德打开来,见其中是一对水头极佳的白玉镯,迟疑道:“此镯仿佛并不在清单之列,请娘娘明示……”

梁妃缓声道:“本宫知道。此为毓宁宫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贺礼,只是当日那孩子孤身离宫,没有带走……你一并帮本宫送去吧。”

“还有,”萧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腰美人觚,其上的剔红梅花精洁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艺,瓷中精品。“此物是几年前本宫生辰时,傅小娘子孝敬来的,应也不在清单上。我受之有愧,一并还去吧,也算顶一桩内府司的短缺。”

明德闻言连忙对帐,果然不在单子上。看来唐记出示的账单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东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时打住念头,向梁妃娘娘殷勤说了一筐好话,道谢而去。

“母妃,您这是做什么呀!”

浈和看着内府那帮子小黄门一样一样地往外搬东西,不解又不忿。

萧氏笑了一笑,“就算,帮皇后娘娘一点忙吧。”

此时的显阳宫中,庾皇后萧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视面前案上依次摆开的十二顶流苏凤冠,面沉似水。

每年她的凤诞,唐记为表心意都会送上一顶赤金打造的凤冠,一年一顶,一共十二顶。

要说她贪,她贪的也不是那斤两重的金子,只是喜欢那一片片鎏金凤翼翩然将飞的抖擞与华丽,这代表着她身为大晋皇后的威仪。

现下,有人要将这威仪扫地。

“娘娘……”关雎轻轻请示了一声。

庾皇后尖长的蔻丹掐入掌心,轻咬着牙:“收起,送去。”

十二顶金灿灿的凤冠当着她的面封入箱箧,庾皇后眼神冰冷。

正这时,殿外突又传来一片铜钱洒落的声音,那却是皇后为抵唐记香料及余用之账,命大长秋从显阳宫私库的最深处,把不知多少年前积在角落不用的成箱的五铢钱都搜罗了出来。

千钱是为一贯,那穿币的麻绳因年深日久霉烂了,是以一经搬动,便洒落了满地。

铜币哗啦啦的碰撞声尖脆又绵长,惹得人耳膜发刺,心都跟着卷起毛边,弼弼乱跳。庾皇后厌烦地斥责一声,哪怕闭着眼,她都能想象到内监们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铜币的恶心场面。

脑中唯余四字:有辱尊荣。

自己费心教了傅簪缨那么久,使她不与唐记掌柜相接触、远离那些市侩铜臭事,只为剥除掉此女骨子里的商贾血脉。她也不用她学习六宫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她心有成算劳心劳力,只要求她安安分分地陪着焕儿,给他解闷而已。

到如今,就连这样简单的事,那丫头居然都不肯了。

谁能想到,她一手养大的人,回头反咬她一口,把她的显阳宫变成了一个集市易场,一笔账一笔账地,一文钱一文钱地,来恶心她。

庾氏咽不下这口气,可偏偏也出不了这口气,因为,陛下的心向着傅簪缨。

庾氏未尝不知,其实陛下哪里是当真纵容傅簪缨胡闹呢,只不过是所图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财,那绢单上所列之物,九牛一毛尔。

古人所说的“先欲取之,必先予之”,正是这个道理。

她如今说服自己退让一步,也正为此。

工部那头对苑北行宫的料钱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头,那后续修建行宫的一大笔花费从哪里出?

国库的钱动不得,内库的钱经过这回的事,也被傅簪缨榨取得所剩无几,而行宫那里,牌楼华表的门面早已经建好了,倘因无钱为继,半道撂下,明晃晃地戳在那里让城民百姓看着,皇室的脸面才真叫丢尽了。

到那时,非但无法向陛下祝寿邀功,只怕陛下还会怪罪她同太子办事不力,毕竟赊账提前建宫之事,是她一力促成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后宫中人颇有微词,还有人胆敢私下议论中宫苛吝,纵奴抄宫,庾灵鸿又有什么法子?

她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盏苦菊饮子饮尽。

“娘娘。”

蒹葭捧着账簿进来——如今这从绢布上分抄下来的簿账,后宫诸宫的管事可谓人手一本了,她低声请示道:“账中颇多名目,除了咱们宫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这……该当如何?”

蒹葭最知皇后娘娘好体面,这送给庶妹的东西再往回要,搁在从前,皇后娘娘是决计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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