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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寿春。”

簪缨腕下虚画一圈,“我有此地,则府君之言皆不成问题。前番我已说过,谢二兄的治所只是暂居,豫州的乞活军早已屯兵驻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谈若无结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寿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东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冲,北得此地,先机尽得,南失此地,先机尽丧。寿春以北尽是我的,河洛平原辽阔,有多少粮马征调不得?我大可沿行军开拔路线,在各个中转之城设立邸阁,粮行漕运,自河至石门水口,再达于汝水、颍水,无丝毫阻凝,何患之有?”

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仿佛不是一盘棋,而是一张地图,语声铿锵:

“至于寿春以南,只消我军把控住涡口、颍口两个入淮口,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驻合肥,那么便是进可攻,退可守。东西万里,水陆并进,我拿整个唐氏和洛阳国库和南朝拼,府君,何如?”

谢韬:“纵使粮运不是问题,任你再多骑兵骏马,到江南打的是水战,你有多少船?”

簪缨笑了,“还未开战,府君便要试探我方老底不成?我们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资新建的,我们可是一清二楚。”

谢韬啪一声落子,围杀黑子在边角左冲右突的那口气,道:“你摇橹渡江,我竖栅拦船。”

簪缨道:“你以栅拦,我以火攻。”

谢韬道:“不晓天文不知风向,烧的是谁家船?”

簪缨道:“将遣敢死之士,乘小舟灌膏油,必烧敌船!”

谢韬道:“我可在寿春南筑浮山之堰,待敌军来,开闸灌城,使来犯

之兵尽为鱼虾。”

簪缨道:“刺史莫欺小女不解事,淮南土地浮松,难成堤堰,不等建起,水冲自溃。若南朝出此昏招,三年也成不了事,我却保证,三月之内必然发兵。”

谢韬眯眸,“第二路,你想自广陵渡长江?须知广陵江面宽广,风涛无常,夏秋两季更是涨潮之时,北军若要强渡,兵力优势顿化乌有。昔魏欲吞吴,兵到广陵,依旧折戟,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便是先例!”

簪缨应道:“江宽与窄,潮涨与落,亘古不变却有律可循,人之谋略却可千变。我驻兵于广陵江畔,纵一时不渡,大不了屯田经营,聚兵甲、蓄谷粮,守骁将,敌尽在我耳目之前。

“反观南朝,到时候有腹饥猛虎常年流连家门不去,不知朝中寻得出几个忠臣烈主,能在重压之下守得住节?”

她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天真无邪地反问:“不妨谢府君猜一猜,到那时,是您在荆州的兵马坚守得久,还是京城里那些被五石散蚀得骨脆肤柔的王公大臣们,先挺不住?”

谢韬目光深动,显然簪缨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京城浮靡风尚,也一向是他的一块心病。

二人这番折冲樽俎,针锋相对,只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才知其中的动人心魄之处。

双方在以唇舌短兵交接,不见血光,却与战场上真刀真枪同样凶险,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结果若不理想,这一切纸上谈兵都有可能发生。

簪缨在没有卫觎声援的情况下,应对从容,在谢韬面前不落下风。

若说之前那六路大军的布置安排,还可疑心是簪缨从他人口中听得计策,事先背好来应付谢韬。可是后来谢韬的每一道诘问,无不刁钻切要,根本无法提前准备,非胸中统揽大局者,不可能应对自如。

可要知道,短短两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在乐游宴上连离骚都未听过的女子。

卫觎看向簪缨微微褪了点鲜妍的唇色。

在如此高强度的质问、应对、博弈、游说之下,她怎么可能不累?

檀顺看着阿姊的气色,蹙眉郁愤,欲上前助阵,被卫觎摇头阻止,不让他岔神。

谢韬徐吐气息:“小娘子有一言不实。”

“哦?”簪缨神色若淡着的空谷幽芷,“还请府君赐教。”

谢韬:“你口口声声以京口三万精兵做威胁。京口与建康不过唇齿之距,倘真能一战而功成,凭他卫十六的脾气,早发兵攻占京城了,还等到今日在此与我徒费口舌?

“你们必定也料到,京口兵出攻建康容易,攻下建康覆灭了李室皇廷后,这东南之地犄角不接,江、吴、楚、越失主,各路都军流民,揭竿而起,群雄并作,恐京口兵等不到援军,又被合剿而灭。”

“到时候,”谢韬目光高弘而深远,看进簪缨的眼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为逞一时之威,开启天下大乱的战端,这便是你们的大义吗?”

簪缨对于他扣给自己的这顶帽子不以为然,“何来的群雄并起,天下大乱?长江以北,豫州生不出乱,兖州服膺大司马,青州凉州等佛教兴盛之地,诚心皈依我唐子婴一人,非但不会生乱,还忠心护主。翼并两州,魏贼尽灭,鲜卑残部避于阴山之北,不敢复出。北雁依附,柔然合盟,西凉小国,不足为惧。请府君告诉小女,乱在何处?”

她不待对面回答,应付棋盘上的收官,自问自答道:“乱的是你南朝都城,是西方蜀地,是百越山贼,是岭南乱民,南朝自乱阵脚,与我北境何干?”

谢韬饶是好道行,听到这句话,不由暗火丛生,沉声道:“唐娘子便如此置身于事外,不顾生灵涂炭?!”

簪缨寸步不让,奇道:“难道这一切后果,不正是因为府君吗?府君今日但让一步,他日便少死百

万人,若不让,这百万人的性命可都要算在府君头上了。”

要道德绑架,谁又不会?

谢韬几乎气笑,“好个强辩狡辩,旁的没学到,卫十六的口才你倒学了个十足。只要洛阳愿意收兵,维持隔江而治的现状,这天下便可太平无事,再无一将功成万骨枯。”

簪缨看着棋盘,半晌,扔下还欲补救的棋子,摇了摇头。

“隔江而治,南人憎北,北人忘南,自割江山版图,遗祸后世,我岂能甘。”

谢韬问:“非打不可?不怕背万古骂名?”

簪缨背后的卫觎忽然笑了,仿佛谢韬的问题多此一举。

簪缨也笑了,“或许府君不信,我心之所愿,能不打就不打,若不能不打——”

她抬起眼,精致的脸庞露出一个恬美无辜的微笑,连声音都透出一丝甜软,“我会打得你们爹娘都不认识。”

谢韬一下子噎住。

他能推演出千种策略,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举止娴淑的女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大糙话。

梁麦睁大眼睛看着唐姊姊,连嘴都忘记合上,好像惊奇佩服之至。

从来不笑的姜娘听到女君的话,扬起唇角,檀顺无意看入眼中,煞是好看。

当日,沈阶以性命质疑簪缨柔善太甚,只能行小惠,而无法成大事。

若说此事给簪缨带来了什么变化,无疑便是将她蛰伏心中的锋芒逼了出来,让她明白了必要时候须将自己的利刃露出,对手才会正视她,放弃无谓的轻疑。

她比任何人都不愿生灵涂炭,干戈交氛;但若世人以为她软弱好欺,一味挑衅她的底线,她也决不退让半步。

杀人,她不会,吞地,大可以试试!

“府君此刻是否在揣测,我此言真假,是否疑虑,区区一女子,有何魄力敢让天下交兵?”簪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开局之前,府君亲口说过,有些事,你赌不起。”

“可这局棋,是你输了。”谢韬平静地说。

那盘业已下完的棋,白子胜。

以簪缨如今的棋力,纵使绞尽脑筋,面对谢韬全力以赴的一盘棋,依旧没有胜算。

天上云舒卷,在碧血斑驳的草地上浮漾起时聚时散的阴影。

炉具上特从襄樊带来的甘泉之水早已干了,茶亦冷了,卫觎透过簪缨发顶,凝视那盘棋,没有半分紧张担忧之色,心中默念:你当真是执白吗?

与此同时,簪缨反问:“谢府君,执的真是白子吗?”

谢韬背脊一瞬绷紧,在这句话后,他终于正视起眼前的弈手。

只听簪缨道:“我听说棋中有一种特别的玩法,便是棋子变色。再有优势的局面,只要近墨者黑,白子尽可变为黑子。

“府君说我输了,我却看盘上棋子皆可翻转,为我所用。”

此语大气魄!

谢二郎内心怦然一跳,怔视女子。

她的语气,不是威气霸气冷气杀气,唐子婴是世间绝色,认真说来,她的娇气媚气还多些。

可有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那层妍丽红妆之下,有一种砭骨的凌迫之感。

他忍不住道:“阿缨……”

簪缨起身,向谢韬叶袖而揖,“府君今日冒险来此,小女敬佩。但府君的目的,只是好奇我的应对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被说服的机会?如今华夏分崩,旧京幅裂,摽末之功,正系于明公一身!您心知肚明,如何做才是对苍生最好的选择。我不敢说解万民于倒悬,但扬清激浊,举善弹违,绥宁四方,义不容辞。亦知府君重名,行事谨慎,在此愿向府君保证,待干戈止息,荆州刺史,还是荆州刺史。”

这算新朝之主向他许以重诺么?谢韬长笑一声

,“我谢韬之原是为一州官而蝇营吗?”

“那你以为她是为了一己虚名私利,才在此与你的刁难周旋吗?”卫觎上前去,轻轻抹了簪缨额角的汗。

“真少见你如此可着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得……”谢韬一对上这个凶名在外的桀骜之子,就有些无奈。

这位风流刺史脸上绷着的那层疏离的面具,此时终于一笑消弥,目光重新投向与卫觎相携手的簪缨身上。

说来也奇,一站到卫觎的身边,这个一身气势的女孩子便被衬得娇巧起来。

谢韬眼中,簪缨是典型江南烟雨滋养出的姝丽容貌,柳眉桃眼,美入骨里,再怎么充势,也不像她母亲,眉眼间露不出风剑霜刃般的英气。

她身上没有雌雄莫辨的锋芒,而她也不故作飒爽英姿,她原原本本而来,不易装不扫眉,就以这一身娇姿丽色示人。

然后,以棋枰为沙场,六路强兵齐发,毋庸置疑地说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