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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疏月心漏跳了一拍,突然不敢睁眼了。

居然是这位阎王爷。

别说她慌了,乾清宫所有的人都傻了。何庆在张得通后面傻呷着嘴,心想自己的这位主子,平时连走路都不自觉地走一条笔直的线,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哪里见他放下那副僵硬的姿态去心疼过女人,谁知在这个王姑娘面前却又是花脸又是扭腰,破了那层寒气逼人的罩子,邪魔了呀。

张得通见他在后面发愣,喝道:“还愣着,快过来。”

那扭得那一下一定疼死人了。

王疏月悄悄睁开眼睛,却见那人挡开过来扶的人,上齿和下齿不自觉地龃龉着。显然是给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手撑着王疏月的手臂,另一只手收回来直指向她的脑门心。

“你……跪好。”

王疏月忙将手臂从他手中缩了回去。顺势伏地。

皇帝直起身的那一霎那,挫伤的骨头和淤伤血脉一下子绷直,那一阵疼简直钻心肺,他差点没绷住脸色。张得通是知道这位爷的脾气的。这会儿若是贸然上去搀扶,没准会直接被削头。看着皇帝不自觉地伸手去摁刚才扭伤处,他那个心惊胆战啊,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但也只敢和何庆等人退在半步后头,惶恐地观望着。

王疏月眼前只能看见一双靴子。有些笨拙地移了一步,似乎是在寻一个舒服的站姿态。自从见了他和贺临的交锋,王疏月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些皇帝的性子,贺临是个炮仗,点然就能飞上天。而皇帝像是暗处的虎,蛰伏时不声响,一张口就是要见血的。

那就不能让他张口。

于是趁着他如今还没有发作,她忙先开了口。

“奴才该死。”

皇帝呼出了一大口气,才勉强把气息压平。

毫不夸张地说,将才那一阵疼,疼得他肺里都开始发酸了。他现在也没想明白,这女人,明明看起来瘦得一把骨头,人怎么会那么沉。

何庆瞄出了个不寻常的苗头。悄悄凑到张得通耳朵边上道:“欸,师傅,主子爷像是没有要发雷霆的意思啊。”

张得通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敢提。如今自己的徒弟显脸子似的在他耳边‘提点’,张得通反过脸就瞪了他一眼,顿时把何庆给吓了回去。

这边皇帝终于寻到了一个撑得住,勉强还算好看姿势立好。

低头看向那趴伏在地的王疏月。

说实话,她虽然是王授文的女儿,也是她的本主子,但他从来没认真见过她。不过,在府上的时候,老十二那个笑佛爷曾打趣过他,说:半个五王府的银钱都搬给王家那个守在长洲书楼里的姑娘了。

的确,他喜欢汉礼。

精细,到位,正大光明。

千年传承之后自成风骨,飘渺有音韵之美,沉厚有书墨之香。循之得太平。

贺庞少年时,兄弟们都在马背上杀明军的时候,他在后方,却读了不少程朱理学著作。在他看来,那都是汉人的好东西,斯斯文文就能把脏的东西说成干净的。把谋权篡位粉饰成名正言顺。

帝王心术,皆出其中。

所以,他愿意出资给王家修复那座书楼,并不全然是为了收拢王授文的心。不过他的确没想到,半个五王府养出了卧云精舍,也养出了这么个……

这个……什么呢。

皇帝想着有些想笑,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王疏月。

“奴才罪该万死,请主子爷降罪。”

许是见他没应声,王疏月又开口请了一句罪。

皇帝笑了一声。

“你是该死。”

这一声说得不重,但却不好接。

好在皇帝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扬声续道:“朕给你机会去想,想你该怎么死。死了朕就当你是殉了皇考皇贵妃。王家的女儿嘛,朕给你哀荣,封个和硕公主与你。”

这世上东西一物降伏一物。

王疏月让贺临吃瘪,却也会被贺庞怼白脸。所以父亲的那句:君子之范,但太不近人情。后面半句是对的,前面半句,王疏月觉得,还要再斟酌斟酌。不过还好,还好她要配的人是贺临。还好这阎王爷从前没看上自己,不然……

她想起黄昏时来视移灵的主子娘娘。寡如清汤的脸,还有那被佛香给熏哑了的声音。

她王疏月的一生,也许没有情爱,但要有风花雪月啊。实在不能那样跟着阎王爷枯槁下去。

“跪着想。”

皇帝说完,往灵前奠酒去了。

然而每走一步,后腰都痛得钻心。他不肯露声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奠完酒。正大光明匾的影子正落在他身上,而他的影子却落在王疏月的肩上。殿中有一对死去了的帝妃。据说,先帝和富察氏的这位主子,彼此远了一辈子。但却像有感应一般,一前一后地相伴着走了。

关于他们事,皇帝不清楚,王疏月也不知道。

但冥冥之中,万事有安排。只是活着的人各怀心事,不肯往一处去想,也就看不到同一层玄天上去。

“王姑娘,嘿,王姑娘。起身吧。”

何庆唤她的时候,王疏月几乎要伏在地上睡着了。

“主子爷呢。”

何庆朝外面努了努嘴。“主子爷起驾了。没留处置您的话。您那躲过去了。”

王疏月朝外面看去。殿外刚传了撵过来。皇帝还没有走,立在月台上,手不自觉在后腰上摁着。

皇帝果真是死抠体面不要命。从刚才到现在,他忍着一句话没说,在灵前行跪,磕头,奠酒,一样也没落下,一定是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