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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皇帝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文武百官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他的脾性,品德,不过是用来解释时代和历史的理由。

根本没有人知道,少年时代的皇帝如何规劝太子,反被当成有异心而深受打压,也没有人知道,二十二年的那一场水患的惨像,成了他的一团心结,以至于每年春夏之交,他都要亲下河堤巡视,上石景山祭河神,晾经台观流。

说起来他这个人活得,真的有点跳脱于世俗的人情。他的生活,他的亲情,爱情,以及他对江山社稷,对政治人文的情怀,都是世人看不见的。以至于后来,他自己也活得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漠狠绝。

最后,就连自己都信了自己杀人不眨眼的邪。

好在王疏月嫁给了他,贴肤贴肉地走近了他的生活。才让他渐渐有了改变。

这种改变是从内至外,潜移默化的。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应了何庆那句话——有了和主儿以后,咱们万岁爷变得像个人了。

也是,如果没有王疏月,恒卓和皇帝,也许会走上他和先帝爷的老路,而皇帝与整个满清宗亲,免不了一场赶尽杀绝地杀戮。

皇帝虽不会承认,但身而为人,他未必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寡人”。

皇帝一面说,一面涂完了王疏月的最后一只手指。

放下药膏盒子,索性将一双腿都曲放起。

“放上来晾会儿,不然蹭一蹭就掉了。”

王疏月伸开手指,覆到他的双膝上,病中很久不曾有过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如今这样的亲昵却有着一种平实的人情味。她静静望着墙上的两个人影,细软的透窗风撕出影子的毛边儿,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柔和。

“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些不该奴才想的东西,不敢说。”

“说吧,朕也说了一些不该跟你说的东西。”

王疏月抬起头:“我在想,说到担虚名,您比我担得要多很多。”

她说这句话,并没有指望眼前的这个男吐露什么,毕竟她太了解他。然而皇帝却在这一句话的尾音之中沉默下来。

烛光映着窗。

两人皆身着素静单薄的寝衣,相对而坐。

没有放冰的内室,微微有些憋闷。二人的影子映在黄纸遮糊的窗上,窗外的月光倾覆而上,又与之蒙了一蹭淡淡的光雾。人影相对,像极了寻常巷弄,千家万户之中的场景。

“主子是个很好的人。”王疏月轻轻开了口。

皇帝不自觉地上扬起唇角。

“你说什么。”

“您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很好的人。”

皇帝没有说话,却抑制不住心里的欢愉,他低头来掩饰笑容,却还是全部落进了王疏月的眼中。她弯腰去看他,又道:“明年这个时候,您去永定河也带上我吧。”

“没有这个道理,朕去巡视河工,带上你像什么。”

王疏月笑弯了眼:“清清素素地穿一身,就跟宫女一样。您知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的那一条旧河道,我却知道西汉前的那一条,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再转向东南,经正阳门、鲜鱼口、红桥、龙潭湖流出城外。”

她声音温和平宁,目光也柔静无波。

“那已是千百年前的故道了,那个时候,汉人的祖先还把它叫作“?水”,也有个诨名叫“无定河”。旧河道上也是连年泛滥,地志上常写其流域之内民不聊生。但后来,经过刘靖治水,到百姓插柳,再到先帝爷和您修永定河堤,封河神,建龙庙,永定河几经迁道,几经治理,才有了如今的模样。我很想带您去看看那条故道。”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跟朕说什么。”

“人祸,天灾皆难避免,可最后又皆戏于您一身,主子,无论是对兄弟,对百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修饰一分言辞,直白的地告诉他,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差。

这可真比那些文邹邹的颂德诗上的文字来得坦诚。

他索性不想再绷了,仰面笑出声来。

“你啊……懂什么。”

虽是这么说,但他承认这份“理解”的珍贵。也在无形之中,被这份毫无攻击性的理解治愈了旧年的陈伤。

人行一世,难免会皮肉胫骨受伤,更难受免身不由己,追悔莫及的苦。

皇帝想起自己普仁寺中对着桑格嘉措发过的那一通愿。

他说:“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有愿同流。

好在她也应了他的愿,如同无定的河,几经改道,终于被如今坚固的堤坝收纳在了同一条河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