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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1]”顺天府学数科科房里,莫教谕正在朗诵一首打油诗。

此乃出自《算学启蒙》里的一道题。

莫教谕是个五旬有余的小老头,知晓学子们无心于算学一道,他亦不为难自己,只取些简单有趣的题目来讲解,以盼场下学生能听进去一二。

可午后闷热,学子们昏昏欲睡,打油诗都无人听,更何况是要算数的打油诗。再说了,科考又不会考这些。

莫教谕停下来,正打算找个人来答题,一看裴少淮在埋头写字,以为他在做文章,于是点了他来作答。

裴少淮起身应道:“学生算得八分之七斗。”

莫教谕微微颔首,又问:“你用何法解得此数?”若是只对乘、因、加、减等算法相熟,亦可慢慢推断出答案,却要费不少时候,裴少淮能如此快答对,显然不是用反推法。

“回教谕,学生曾看过《九章算术》,用了天元法。”

此书以问答的形式编写,虽未能成完整体系,但其中的内容涵盖较广,足以帮助裴少淮掩饰自己的算学本事。

“善。”莫教谕赞赏道,顿了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可还学了书中的其他章法?”

裴少淮又道:“都曾看了,只不过有许多不解之处,恐怕还要慢慢研究。”有些算法并非裴少淮不会,而是他要将自己懂的与书中写的对应起来,才能说明自己的懂的原由。

知之而后胜于知之,这是天降奇才;无缘无故的知之,这是天降妖才。

奇才可活,而妖才不可活。

莫教谕本想出言鼓励裴少淮继续用功深造算学,可沉思片刻后,开口说的却是:“好好斟酌文章,平日里若有闲暇再去考究,明算明理对你往后兴许有些用。”

“是,学生谨记。”

此后一段时间,裴少淮在数科课上循序渐进展现出一定的算学才华,屡屡得到莫教谕的夸奖,言道:“以你之才华,往后若是进了工部、兵部,必定是如鱼得水,不受算学限制矣。”

课堂上的其余学子却颇不以为然。

唯有江子匀常来同裴少淮请教算学问题,江子匀言道:“我寻思着,往后若是为官了,丈量田地、修建沟渠、点兵点卯等诸多琐事,若是算学一窍不通,岂不只能任由师爷忽悠?眼下有机会,还是多学一些好。”

裴少淮笑道:“子匀兄思长远谋长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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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岁考在即,顺天府学里学子明显多了起来。一则是那些平日里点卯的老秀才们都回来了,二则是那些只挂个名的高门子弟,也过来露露脸。

还有些五六旬的老秀才,已经无心无力参加岁考,提前来疏通疏通关系,免得考试时把他们划为最末六等,于府衙、府学、督学官和老秀才本人,脸上都不好看。府学念他们年纪大,一般也不会为难这些老秀才。

三四十岁的秀才若想如此,则是“想天鹅屁吃”,还是安心复习功课为妙。

十月下旬,岁考结束,翌日府学外墙张贴榜单,公布此次岁考成绩。裴少淮名列第五名,江子匀名列第三十九名,均评定为一等。

江子匀保住了他廪生的名头,若是再往外十几名,掉到了二等甚至三等,恐怕要被其他增广生替了去。

那些平日里浑浑噩噩度日,被评为四等、五等的秀才,虽未被革去功名沦为青衣,却会长久被人指指点点,只能躲在家中不出门。

这日,江子匀来到裴少淮房中,先是再次言谢,而后拿出三卷书籍赠予裴少淮,他道:“淮弟于我有点醒之恩,身世学问都在我之上,叫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我见淮弟常去藏书阁翻阅这几本古籍,想来其中有淮弟喜欢之处,遂翻抄下来赠予淮弟,聊表谢意。”

裴少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几本古籍是孤本,府学藏书阁不许学生借出来,若想翻抄只能到馆里简记下来,回到住舍再抄一遍,这样来来回回十分麻烦。

江子匀一连抄了三本,必定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正是因为这份谢礼太厚重、太真挚了,裴少淮不能推辞,他双手接过书籍,言道:“子匀兄用心了。”

“真心换真心,理应的。”江子匀笑笑道,“只不过眼下我只有这些本事,只能做这样的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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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淮回到伯爵府,听说玉冲县那边来信了,他接过信回到房内,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上回他除了同父亲讲种芝麻的事,还在末尾问了一些事,打听祖父为何对胞弟有一种数十年都难以释然的愧疚感,想来父亲会给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开头便写道:“淮儿,你自不必理会他,也不必听他任何话,总归有愧疚之情也应是上一辈来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过。”

又言道:“该说的道理我都同他说过,他自己也知晓,他只是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自从外派当官以后,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裴少淮继续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来,裴璞、裴珏二人一母同胞,年纪只差一岁半,幼时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内玩耍时,二人嬉戏打闹,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引燃了窗帘,恰好窗外风一吹来,帘子炽热的灰烬落到的裴珏的脖子处,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虽救得及时,可裴珏的下颌到颈脖处,还是留下了一道烧痕,灵丹妙药也抹不去。

裴璞身为兄长,愧疚不已。

自那以后,母亲虽未曾说过甚么,但对于幼子的疼惜总是不自禁地会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长大,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反倒是不断发生新的事情,让其如鲠在喉,长久刺痛着二人。

裴璞身为长子,承了父亲的爵位,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

裴珏自知袭爵无望,一道疤也长久将他磨出了耐性,于是勤恳读书,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后以第十名入列二甲进士。

在朝考选馆中,裴珏发挥稳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选,可在后面的面官环节却出了差池。

裴珏虽极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显的疤,还是让他与庶吉士失之交臂。

当年负责朝考选馆的吏部尚书言道,翰林本是储才之地,应选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对得起如此门面。

遂将裴珏革出了庶吉士之选。

最后,裴珏非但没有进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县。自京都伯爵府少爷,到穷乡僻壤为官,其间落差恐怕唯有裴珏本人方能体会。

吏部尚书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珏本人带有疤痕以外,还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时的景川伯爵府已经呈现没落之态,在朝堂根本无任何言语机会,裴珏落选翰林一事没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让其任人宰割。

读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几分,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说裴珏上任吏部尚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纳垢之事。而后上书圣上,将该地的两位知府贬至八品,送到滇西南边境为官。

这两人姓杨,是当年那位吏部尚书的一双儿子。他们本以为早早从京都退到湖广一带,可以避开裴珏的锋芒,没想到裴珏没给他们机会。

由此也可见得裴珏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后写道:“我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中间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缘由,他们兄弟二人又或许曾相互许诺过甚么,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见,倒也不必再纠结这些,总不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闷声不响,只消是他们若敢再来阴损招数,如数反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