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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月,开始吹南风的时候,最先驶入双安湾的,不是齐、包、陈家的商船,而是潮州府粮商们的船只,船只有大有小,粮食有多有少。

都是奔着挣银子来的。

裴少淮没有压米价,整个闽南米价高出外地四倍,这样的厚利之下,纵是千难万阻,也会有商贾冒险运粮而来。

市场里,能逼停粮商脚步的,唯有“无利可图”。

有了潮商运来的这批粮食,各州各县的民慌民乱缓和了许多,米价也有所回落——从四倍回落到两倍。

只是,虽有回落,但如此米价,贫苦之家依旧买不起、吃不起,迫不得已,只能以一碗饭的钱,去换一碗粥的米。

所幸,双安州的商队这时归来了。

没了倭寇的袭扰、海贼的拦劫,又有嘉禾卫战船的接应,商队的海上归途很是顺畅,没曾遇到任何凶险,顺利带着满仓的粮食归来。

海湾里,浪涛不惊,归港的船只如归巢的鹭鸟,依时有序地停靠进来。

船舱里,麻袋相叠,一打开便能闻到一股谷物的闷气,直叫人想打喷嚏。脚夫们连夜忙活,把粮食扛下船,再用牛车、马车运回城里。

百姓们看见这一车车的粮食,也就心安了。

位族长终于明白,去岁出航前裴知州为何一再嘱咐他们——全部商船尽运粮食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早一年就猜到了对家的手段。

翌日,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粮铺开仓卖米,米价只比往年高了一成,价格公道,只挣个辛苦钱。

周边县、州的老百姓纷纷涌向双安州买米。

有奸商想要积货,再次炒高米价。

岂知裴少淮不但没有出手阻拦,反倒让齐、包、陈家继续加大投放粮食——大有“你敢买,我便敢卖”之势。

双安州码头外,归船不断,每一船皆是满载粮食,谁也猜不准这样的商船还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裴少淮手里掌控着多少粮食。

裴少淮投放得越是豪横,对家越是心虚,毕竟只要挨到**月秋收,去年的米就成了陈粮——不值钱了。

积压在仓里只会赔钱。

不足半月,闽南各地粮铺不再兜米不卖,米价也渐渐回落到寻常价格。

毕竟,闽南不是没米而闹粮荒,而是有人故意压着米仓而闹粮荒。

只要有粮食不断涌入,这个局自然也就破了。

……

米价虽已回落,但“局”还未破完,裴少淮尚不能懈怠。

米价只是对家九连环中的一环。

这日,裴少淮穿着一袭寻常衣袍,特地上街探访民情,以作应对。

裴少淮记得,因为双安湾“开渔”,去岁的这个时候,早已吸引大量内陆商贾涌进同安城,他们带着瓷器、丝束、纸张、茶叶等紧俏货物而来,期待能谈个好价格,整个城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夜里灯如白昼,彻夜喧嚣不停。

而今年,因为大家族设卡阻断水路、桥梁、山路,内陆商贾无“路”可走,被限在内陆小城里出不来,使得货物不畅。

于是乎,同安城街上只见空客栈,不见商贾来,冷冷清清,不复去岁繁华。

大街上,排队买米的百姓少了许多。之前是无米可买,现在是无钱买米。

裴少淮看见,有百姓拿着泰德钱肆的票号去买米,一贯的票号只换得几斗米。甚至有的粮铺直接挂出牌子,只收铜钱银币、银两,不收宝钞、票号。

钱肆失信之后,造成的是票号急速跌值,而后果却要是百姓自己承担。

裴少淮继续往前走,他看见粮铺后门新运来几大车粮食,店伙计正准备花钱请脚夫卸米袋、扛进店里。

往时,这种卸货的活计,工时短,挣得不多,一般没什么人愿意干。卖力气的人,都喜欢到码头去寻活,一干干一天。

而今日,一群肤色黝黑的汉子坐在街边青砖上,半蹲半闲聊。他们看到粮车驶来,闲聊声戛然而止,蹬一下站起来,没等马车停下便围了上去,抢着要接活。

这些汉子长得不高、也不壮,甚至有些瘦,上身只套了件麻布马褂,一瞧就知道是靠力气养家的。

这城里,眼下是人多活少。

粮铺的活计起了歪心思,抛下一句:“谁的叫价低,我自然就请谁。”

一阵哄抢叫价后,外围一个矮个子举着手、蹦着喊道:“我只收七个钱!”

不抵往时分一的工价。

其他人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抢活计归抢活计,可同行工友这样压工价,他们卖力气的,哪还有活路?

矮个子神色躲闪,知道自己不地道,低着头细声道:“几位大哥就让给我罢,家里老娘还等着买药吃……”

其他人摇摇头,纷纷离去,重新坐回道边青砖石阶上,看着矮个子费尽力气,一袋袋把米卸下来、扛进粮铺。

纵使他领到了这份活又如何?七个钱卸车米,吃饭钱都不够,谈什么买药?

干完这一单,莫不成六个钱抢下一单?

这样干活,是会死人的。

若是像往年一样,各地货物源源不断流入闽南沿海,不断卸货、装货,只怕是找不齐人干苦力,岂会有脚夫找不到活干?

在裴少淮见不到的地方,失了活计的老百姓,又岂止眼前这群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