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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夜色里,几帆小舟游出不久,震天的轰鸣传来——那三艘潜逃的贼船炸沉。

便也是此时,岛上号角嗡鸣,低沉而悠长,明明是岛上吹响,声音却天上来,盖过了海中所有的潮声。

那几声爆炸必定惊动了逡岛,王矗只能提前出动。

王矗顾不得感怀过往,对举着火把集结的弟兄们喊道:“弟兄们,弟兄们!”已是热泪盈眶,模糊了火光。

只六个字:“上船,打赢,回家!”声声喊至嘶哑。

略显破旧的十数艘中型船只,载着千余人,默然驶往逡岛。所有船只熄火静然,只能听闻风吹硬帆声,呼呼长啸,船员们摸黑凭着风向,驾船娴熟而走得不偏不倚。

逡岛为守,王矗为攻,逡岛人多,王矗船少。

然而,当人心不合时,打仗最怕的是“良人贾勇身先死,忠骨谁知填海水”,人人都盼别人站在前头,人人又不愿站在前头。

逡岛上的贼人刚刚重新拢起来,心还是散的,而王矗的部下,个个都怀着一股杀敌归家的豪气,如此比对之下,岂能单纯去论攻与守、众与寡?

人若有了念想,连下刀时,力气都能大几分。

王矗省得逡岛的“新岛主”正卯着劲头想要东山再起,舍不得一兵一卒,肯定不愿近身相博、短刃相接。岛主如此,底下的人更是如此。

这便给了王矗机会。

他领着弟兄们如疯了一般,耗尽所有弹药炮轰逡岛的火器库,再领着弟兄们登岛,凝成一股,逐一攻破逡岛的土垒防守。

新岛主犹犹豫豫,迟迟没有聚集全员迎战,手底下的人追随不久,各怀鬼胎,各为己谋。

此战便注定了结局。

……

纵使结局是好的,也并不代表过程不惨烈。

一仗从黑夜打到了天明,登岛后又血拼到了艳阳高照。

消息传入嘉禾屿、同安城里,裴少淮听后一怔,他知道王矗心底是个好的,有意投诚,但他没猜到王矗能够如此决绝。

当裴少淮见到衙役们屡屡出神,总情不自禁望向衙门外时,他又明白了几分——这片长久苦于海禁的东南海滨,对于生于此、长于此的人而言,即便怨过怒过,也消不了浓浓的故土情。

曾经的兄弟分离,一个脚埋在田亩里讨口食,一个背上行囊出海舔刀尖,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等到嘉禾屿增援的战船抵达逡岛时,已是斜阳西落,仗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嘉禾卫的千户领着精兵,剿灭了余贼,彻底把逡岛这个贼窝给踹了。

另一边的同安城里,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归家,州衙大门紧闭。

不单单他如此,此地周边的几个县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闭了门。

城门上值守的火把照旧亮着,一大勺灯油下去,滋滋往外溅,火势更大、更亮了许多。今夜城门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归途的微光。

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们仍是严肃吩咐道:“哪家哪户养有狗的,给人送几斤米二两肉去,请人家把狗嘴暂且绑起来。”

归子不听狗吠声,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们上了岸进了城,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匆匆钻了夜夜梦思的小巷里。

包家屯里,包老九活着回来了,一家人抱头痛哭之后,婆娘端来一碗面,又替他收拾伤口,抹泪叫他早些歇着。

有多少话等歇好了再说。

“我想等着看看天明。”包老九说道,“大哥说,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咱这些粗人哪懂这个,大哥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包老九神情感伤道,“早知道听大哥的,在岛上多学几个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么岛上。”又问,“往后你打算做些什么?我在双安港码头外租了个摊子。”

“那成,你先打点着,我去做脚夫,卖力气给你挣些本钱。”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两口子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们看着漆黑转灰蒙蒙,又露白大亮,并无什么特别的,悉如寻常。当朝阳翻过小院墙瓦,照在了脚尖前,他们心底格外踏实。

……

九洲同月,隔墙异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从此了无音讯。

那些传出嚎啕痛哭声的人家,不是真伤悲,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真正悲痛欲绝的人家,是静悄悄的,静得连小院里的些许声响,都能误当作是归来的步履声。

倚在门槛上等,坐在正堂里等,听着隔壁的团聚声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来越轻,心绪越来越重,还是不见故人归来。

妇人红着眼蒸熟了糯米饭,盛在碗里堆成浑圆,三碗饭一壶酒几炷香,挎着竹篮牵着大儿,躲着那些欢喜的人家,低头默默去了海边。

大儿已经知事懂事,问道:“娘,我们是去拜阿爹吗?他不会回来了吗?”

“不是,我们去祭海……而已。”

所有了无音讯的儿郎们,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出海了……而已。

海边成群结队的鸥鸟,抢着去啄那弃在岸边的冷硬糯米团,妇人们来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人比鸥鸟多。

听说,此一战,王矗手下活着回来的人,没到五成。

那些活着回来的人,没有提起那企图潜逃的三条船,只当他们是冲锋陷阵而亡了,这是兄弟多年最后的一点善意。

……

同样没能等到故人来的,还有裴少淮。

一连几日,他带着花雕酒、醉香鹅上了嶒岛,没能再遇见那个曾嘲笑他白话书信的书生贼子。

裴少淮差长舟到包老九家问一问。

当包老九听闻长舟说:“老爷差我来问,可知王先生去哪了?”包老九愣愣然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王先生是谁,我哪认识甚么王……”

又忽拍大腿、一下子反应过来,道:“你说大哥呀,他没同我们上大船,自个划着小扁舟往北走了。”

王矗似乎是闽北人,看来是回家了。

长舟转述给裴少淮,裴少淮这才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只是仍惋惜没能再叙一回。

……

寒冬荷池枯,风来船帆鼓。

十二月的北风来了。

一支支船队整装待发,满载着大庆的货物,预备出海行商。

老百姓从未见过如此熙熙攘攘、繁华如斯的码头,若非他们住在此地、又亲手新建的港口,他们可能不会相信——双安州码头是不久前才刚刚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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