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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里,林世运的正妻蒋氏头已半白,身子较年轻时圆润了许多,此时正乐呵呵地取出婚书,递给林氏,笑得皱纹都浅了,道:“这是梁家那头送来的八字,我去庙里算过,和路儿很是相配,这门婚事很妥当。”

她已去梁家相看过,显然对这个准孙媳十分满意。

蒋氏又道:“自打当了官家的差以后,路儿他祖父是忙得脚不离地,他父亲又年年南下出海,所幸他还有你这么个能耐的姑奶奶,替他仔细张罗着。”

林世运听了裴少淮的建议,大儿子林远继续出海行商,二儿子林遥则北上与鞑靼们做买卖。

与鞑靼交易不为挣钱,甚至在亏钱,这是替朝廷办事,用贵重的珠宝首饰从鞑靼贵族手里换取驽马,一来可以麻痹鞑靼贵族,二来可以为大庆换来优良的马种。

林家因此成了官商,林世运在北直隶苑马寺里当个小官。

要嫁给林家长孙的梁家姑娘,是京都大兴县人,是家中嫡长女,其父在保定府任一知县,门第并不高。

梁知县与裴秉元有些交情,林氏便知道了这么位梁家姑娘,牵绳说给了侄孙。

“嫂子满意便好。”林氏道,“以林家现下的光景,侄孙又有秀才功名,在这京都城里,若想够一够那高门大户,其实也是能够得到的。只是我觉着,高门大户嫁个庶女入林家门,心思未必单纯,容易家宅不宁,我便消了这个念头。”

林氏接着道:“还是梁姑娘好,梁知县的头一个孩子,家中不甚富裕,却是富着教养大的,知书达礼,办事周全,那回随我去樊园参加六艺会,面对恁多的公子小姐,她依旧端端大方,这样的性子,实在难得。”

在林氏看来,娘家现下要的不是攀高门,而是娶个知书达礼的,能管得住家,教养好后辈,林府才能一步步继续往上走。

她若是借着裴府的名头,帮着林府与高门联姻,届时林家的财、裴家的权,都会被人算计。

蒋氏识字不多,却识得这个理,打趣道:“就数大妹你眼尖,无怪能找着两个这么好的儿媳,无事一身轻,如今你只怕是日日在府上睡大觉也无人来烦。”

说到林兴路的秀才功名,蒋氏又道:“林家子孙个个送去学堂,这么多年来,唯有路儿考出了些许名堂。他上回秋闱落了榜,受了挫,把自个锁在房里,被你大哥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能慢慢来,你若是急了,只能是打脸充胖子’,又说‘有这时辰苦恼,不如多琢磨琢磨你表叔的文章,别人求都求不来’。”

话糙理不糙,可见林世运、林氏这对兄妹,想法是有共同之处的。

聊完侄孙的婚事,林氏问道:“大姐那边,近日可还曾过来撒泼?”

蒋氏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两口子就不曾停过,来来回回总还是那套话术,大姐夫六十的人了,竟跑到你大哥的衙门里,闹着要世运给他捐个官当当,只要答应他就不再来闹了,你大哥气得直接雇了两个人把他架回去……”蒋氏摆摆手,道,“今个儿是欢喜日子,不提这些了,你记着提防着些就是了。”

林家当年只是小富,林家大姐嫁了个穷秀才,以为能过好,谁成想嫁错了人,这是个没什么本事却自视甚高的。

更令林家匪夷所思的是,大姐竟也能和他过到一起,以亏待了自己为由,变着法子从娘家要银子。

林氏叹气,道:“都这把年岁了,还是不消停。”

……

冬至一过,转眼便是腊月。

裴少淮在考功司忙忙碌碌,只觉时日过得尤其快。

腊八这日,裴少淮散衙归府时,天色还早,他撩起车帘透透气,不经意间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他叫停马车,正想追上去,那人却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

子匀兄在胶东任职,岂会出现在京都里?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身影、步态太相似了,岂会这般巧。

隔日,裴少淮让长舟去打听了一番,得知江子匀果真在京中——祖母辞世,离任守孝一年,出了春就期满了。

裴少淮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帖子,让长舟送去,约江子匀茶楼一见。正是因为江子匀明知裴少淮在京,却不主动找他,甚至有些躲着他,裴少淮才会送这份帖子。

子匀兄还是那个子匀兄,不想给裴少淮添麻烦罢了。

茶楼里,热茶吐雾,雅间幽静。

江子匀先到,裴少淮衙门耽误了片刻,后到一刻。

昔日同窗好友,出身有别,志向无异,时隔七年再次相见,离别场景恍若昨日。

年过三十,江子匀已开始蓄胡,添了几分沧桑,还同从前那般瘦削。

“多年不见,淮弟风采依旧。”

两人作揖,裴少淮坐下,道:“子匀兄身在京都,亦知我从闽地归来,若非我那日偶然撞见,子匀兄打算一直躲着我吗?”

“也曾写好了帖子,却不好送出去。”江子匀面露惭愧,实诚说道,“江某一介守孝离职、等待朝廷复用的闲官,得知淮弟入了考功司,岂好这个时候约见淮弟,徒给淮弟招来诽谤攻讦?”

一通话聊下来,江子匀的运气着实差了些。

他上任的地方并不算贫瘠,这些年,大功没有,小功却是不断,为民剿除了山匪,治理河沙,开拓荒田,政绩可圈可点。问题出在六年考满之际,老太太年纪大了,感了风寒,一直为孙子吊着一口气,还是没能熬过寒春。

按规,江子匀离任一年,回乡守孝。如此,他积攒了六年的功绩,没能在考满的时候呈上去,甚至已经算到了他人的头上。

等他守孝期满,朝廷复用,又是另一番光景,从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