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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把这件旧事说出来了。

这么一提,在场几个考古学老教授顿时起了心思,便分析起来,大家全都是行家,史书古籍全都信手拈来,从《明史》说到《英宗实录》,从《英宗实录》又讲到了《大明会典》。

引经据典一番后,岳教授终于道:“从这些史书的零星记载看,明朝三代空白期并不是没有烧窑,只是少数罢了,比如正统元年,就要烧制供内库用的瓷坛,而且详细规定了每岁七百五十个,又比如天顺三年,光禄寺烧制素白瓷和龙凤碗碟,要求减造十分之四,这都说明这三代陶器烧制从未断过。”

黄教授赞同:“其实要鉴别这三代的瓷器,倒也不难,这三代的器型大多沿用永、宣瓷器的款型,但是削足不规整,琢器一般底部无釉。”

这么说着,初挽也就提起那句“大明正统二年春月十七日恭造”,于是几个教授重点分析了“春月”这两个字。

大家分析来分析去:“春月,这就是要祭祀了,帝王祭祀五谷之神,奉旨烧制,情理之中。”

初挽见此,也就表示下一次可以直接带着那物件过来,大家一起观摩欣赏,几位老教授一听,自然感兴趣得很。

依他们的身份,是可以直接去文物局库房的,想见什么就见什么,但是明朝三代空白期的瓷器,确实见都没见过,这样也算是开眼了。

旁边苏玉杭听着这些,那脸色肉眼可见地难堪起来。

不过到底是勉强笑着说:“那三代自然是有烧制,不过这些也不轻易外流,现在能得的,十有七八是后来伪造的了吧。”

然而他这话一出,几个教授齐刷刷地看他,显然很有些不敢苟同。

但大家都是做学问的,也不至于直白地反驳他,只有岳教授道:“我们做考古学问,讲究一个严谨,话出必有因,等见了初同学的这盖罐,再说话吧。”

苏玉杭见此,觉得岳教授这是拿话压他,便讪笑了声:“岳教授说得是,受教了。”

他说受教这两个字,多少有点别样意味,在场众人听出来,不过假装不指,改而说别的了。

初挽看着这一幕,多少感觉到了一股硝烟味。

她也是没想到,原来这些考古学老教授们,内部还有这种间隙。

明显苏玉杭不太服气岳教授,不想承认那瓷器是真的。

不过细想一下,倒是也明白里面微妙的心思,如果苏玉杭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看漏了一件明朝青花瓷,送到他眼前他都嫌弃,最后是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后辈收走了,那不是明摆着承认,他这个当考古教授还不如自己一个学生吗?

他的脸往哪儿搁!

本来自己不来京大上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没人提,但自己来了,摆在他眼跟前提醒他,你当时有多蠢,你技不如人。

于是,他下意识竟然不愿意承认,那竟然可能真是一件明朝大开门青花瓷了。

这算是为了面子吗?

会议结束,初挽和岳教授手底下另外两个研究生一起吃中午饭。

岳教授这次手底下一共三个研究生,除她之外另外两个都是男同学,一个是从京大考古系本科升上来的,叫宋卫军,另一个是北师大历史系考过来的,叫卢金平。

吃饭时候,卢金平显然对初挽很好奇,问起刚才教授们讨论的那件瓷器,初挽也就说了。

卢金平叹了声:“可真有钱,可真舍得!”

之前大家初步交流过,彼此了解情况,两个同学都知道初挽嫁人了,爱人有本事,公公也了不得。

卢金平自己上的师范大学,国家有补贴,现在上了京大研究生,也是靠着补贴过日子,自然缺钱,紧巴。

旁边宋卫军性情温和,听到这个,也就道:“其实还是眼力界,初挽同学眼力好,要是我们,就算有钱也不舍得买,毕竟还不一定怎么着呢,万一赔了呢。”

卢金平见此,也就不提了。

初挽听着,其实多少感觉,卢金平可以对自己有些好奇,也有些“不服气”。

自己没上过本科,年纪小,直接上的研究生,而且之前又被岳教授教导着跟了阿拉伯专业一起学习,在他看来是“被特殊照顾”了。

可能他觉得他靠自己拼打上来的,不太看得上自己这种走特别招生上来的?

其实初挽来读考古系,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混个资历,谁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讲究,还得在这里搞尔虞我诈呢。

况且这学校本科生里还有一个她表姐陈蕾,那可是她得处处提防着的人,免得哪天给她下绊子。

这么低头闷想着的时候,卢金平却问起来这苏玉杭的事,旁边宋卫军倒是比较实诚,就把这里面的门道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说了一遍。

“你们知道,我们学校的考古系也是这两年才成立的,当时成立得匆忙,很多规制都不齐全,现在学校研究着,决定我们考古系从历史系分离出来,然后成立一个单独的教研室。”

卢金平:“对,然后呢?”

宋卫军叹了一声:“我们导师为了这个教研室,可是下了功夫,和黄教授几个没日没夜讨论建设方案,付出了不少心血,本来依岳教授的资历,这教研室主任的职位应该是手到擒来的。”

初挽听这个,突然意识到了。

上辈子,苏玉杭才是京大教研室主任,也是考古系主任,根本没岳教授什么事。

卢金平:“对,我们导师担任主任,那肯定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倒不是虚的,岳教授三十年代初就已经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主持河南、陕西、河北一带多处遗址的发掘,从成就上来说,在京大考古系算是数一数二的,那苏玉杭到底年轻一些,资历也浅,和岳教授没法比。

就说今天这明朝青花瓷的论证,明显可以看出,苏玉杭学术功底还差了一筹。

宋卫军却叹了口气:“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导师没有海外留学经验。”

卢金平:“什么?海外经验?”

宋卫军苦笑一声:“没出国,没在国外重要刊物发表过文章。”

这下子不光卢金平,就连初挽也纳闷了:“为什么要在国外发文章?我们岳教授在国内的成就不是挺大的吗?”

要知道,岳教授几乎可以说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奠基人,就这,还不够格?

宋卫军看着卢金平和初挽眼里的疑惑,叹道:“这里面有点渊源,你们可能不太了解,其实在三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学校曾经和南京史语所合作,要搞挖掘工作,但是人家觉得我们历史系没有国外回来的考古科研班底,直接拒绝了,之后我们才和北平研究所合作的。因为有这个教训在,我们新成立的考古系,最好是有国外背景才好,这样子有助于以后开展工作。”

初挽听着,倒是也多少明白,考古学不光是书本学问知识,还需要技术实践操作,需要自然科学相关学科的方法与技术,比如生物学、地质学和地层学。这些方面,西方到底是技术先进,国内起步太晚,底子薄。

不过就岳教授来说,他虽然没出过国,但经验丰富,也曾经自学过国外一些技术方法,其实并不比国外留学回来的教授差。

卢金平连连皱眉:“这也太形式主义了!岳教授主持过多少挖掘工作,这还不够吗?非得学国外,国外也不一定和我们国内一样!”

他很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倒是让初挽意外,看来这是一个直性子,一时对于他刚才试探的不快倒是淡了一些。

宋卫军:“也是没办法的。”

初挽懂了:“看来上面属意的教研室主任是苏教授了?”

宋卫军含蓄地道:“应该是重点人选了,所以苏教授最近也很在意各方面的情况,毕竟是特殊时候嘛。”

初挽彻底明白了。

自己的出现,直白地揭露了苏教授一个重点研究过陶瓷的专业人士,是如此有眼不识泰山,竟然错过了一件明朝青花瓷,从而也错过了一个很好的对历史发掘的机会。

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自己几乎等于那个闹场坏事的人了。

她终于道:“听起来这事还挺有意思的。”

宋卫军和卢金平听到这话,同时看过来。

初挽已经吃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笑道:“我觉得我们可以押一个注,看看这教研室主任的位置,到底花落谁家。”

卢金平顿时诧异,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初挽。

宋卫平嘴角抽了下,之后笑叹:“初挽同学,别闹了,这不是我们能随便讨论的。”

他无奈:“我当然希望我们岳教授能当上,那对我们也有好处,但目前看,海外经验,还真可能是硬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