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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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了动唇,想说“大明康熙年制”这种低劣仿造品竟然也好意思拿过来看。
不过他没敢,躲到一边,私底下和自己关系好的一位鉴定师说:“大明康熙年制,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那鉴定师低声说:“挺好笑的,我也想笑。”
这位纳闷了:“那你干嘛这么严肃?”
鉴定师看了看依然全神贯注的范老先生:“范老先生在看,你不明白范老先生为什么在看,哪敢笑?”
顿时,这位窒息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犯傻了。
自己觉得好笑,别人也觉得好笑,但是大家都憋着,因为范老先生在看。
范老先生认真看,而自己在笑,这就有些傻了。
这边,范老先生在仔仔细细揣摩了很久后,终于问:“这件瓷器,是哪位老师带来的?”
初挽道:“范老师,是我带来的。”
范老先生的目光,便从瓷器上落到了初挽身上。
他乍看到初挽,哪怕见多识广,也有些意外。
毕竟敢把这么一个物件带过来给行家过眼的,必然很有些眼力界,但是眼前这姑娘太年轻了,年轻得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不到的样子。
而此时,不少人都把目光落在初挽身上。
她太年轻了,看上去仿佛混进来的,一点不像专家。
范老先生打量着初挽,过了一会,才道:“小姑娘看着有些眼熟,我像是在那里见过你,请问你是?”
初挽也就道:“我是京大考古系的学生,一直对陶瓷鉴定感兴趣,这次偶尔得了这么一件,特意拿过来,搏各位老师一笑吧。”
她笑望着范老先生,道:“范老师,我姓初,单名一个挽。”
范老先生听了,仿佛意料之中,又仿佛意料之外,怔怔地看着初挽。
在场一下子寂静了,都好奇地看向初挽。
范老先生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好,挺好。”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件瓷器上,着实看了几眼后,便问起旁边的牛经理:“鸿辉,你怎么看?”
那牛经理显然有些无奈,他刚才还笑话过这是假货,现在,他恩师问他意见,他能怎么说,硬着头皮当场编吗?
显然,说这是贻笑大方的假货,那必然是一个错误答案。
所以现在该说什么?
牛经理只能含糊着道:“老师,依我看,这件青花山水盘,发色蓝中带紫,深沉透彻,这是高温烧造成的釉下青花,釉上红、绿两色点缀,黑彩乌而不亮,绿彩浅淡,白釉泛青,画风细腻,这物件做得好,虽寥寥几笔,却见青山绿水迎面而来,这是明末清初的风格了。”
他见自己师傅并不言语,他只能继续道:“要说这物件,做工实在是精湛,在古代也只有官窑能做出来了,毕竟瓷器的仿造,不是一个人能干的,这涉及到制胎技术,窑口,环境,反正乱七八糟各种原因。况且这胎骨轻薄透亮,隐隐可以看到里面如丝如絮的纹路,这如果不是官窑正品实在说不过去。”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要知道便是初家这样的瓷器仿造大家,最拿手的也只是后挂彩这种皮面活,或者对官窑瓷器修修补补,不敢说可以自己仿造什么瓷器。
他这一番话,中规中矩,不说真假,只说研判,自然是没什么错,打得一手好太极。
然而范老先生却道:“那你觉得,这是哪个年代造的?”
问题如此直接,牛经理只好道:“从骨胎,从釉面,以及这画风看,倒像是清朝的,应该是康熙年间吧,就是这款——”
他不敢说了。
范老先生也就不追问了,他抬首看向大家伙:“诸位,有何高见?”
众人听了,心里顿时一抽。
要知道在行都是各大博物馆的专家,文物商店的大拿,可到了范老先生跟前,大家还不是恭恭敬敬地听着,没办法,范老先生那眼力,那辈分,就摆在那里呢。
现在范老先生一考问,大家都开始发憷了。
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牛经理是范老先生的亲传弟子,说了这一通,估计范老先生是不满意,倒是要考问大家了。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秃头文博专家便开始道:“《清史稿》提到,康熙帝曾颁布一道圣旨,禁镇户于瓷器上书写年号及圣贤字迹,以免破残,说是瓷器易碎,摔碎了刻有他年号的瓷器,便预示江山碎,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
他这一说,旁边一位马上反驳:“如果不愿意刻上自己的年号,那就干脆不要刻了,好好的写什么大明?当时文字狱盛行,总不好说官窑自己带头喊大明吧?”
于是那位秃头文博专家便哑口无言。
又一位中山装文博专家道:“依我看,这是明朝的遗老遗少心存不甘,当时天地会势力庞大,难保不是他们渗入了官窑,于是有那心存反骨的工匠,毅然在这瓷器上落了大明康熙年制的款来表达决心。”
他这么说完,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秃头文博专家看着他:“他忠于大明,为什么要落康熙的款?既是反清复明的,还认康熙的年号?”
中山装文博专家一窒,皱眉道:“他为了掩人耳目?”
但是很快,他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了,当时文字狱盛行,既然都写上了大明,勃勃野心昭然若揭,还拿什么康熙做幌子?
牛经理看着这情景,终于道:“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官窑工匠的笔误?”
他是范老先生的弟子,没人愿意当着范老先生反驳他,所以他说了这话后,全场鸦雀无声。
范老先生道:“笔误?”
牛经理忙道:“我也只是猜猜而已,猜猜而已!”
初挽见此,也就道:“其实牛经理猜的,不无道理。”
范老先生再次将视线落在初挽身上:“初同志,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初挽笑道:“我年纪小,见识自然浅,当着诸位前辈,只能班门弄斧了。”
范老先生:“但说无妨。”
周围人一听这话,都觉得诡异,要知道这看着怎么都是一个普通小姑娘,还是个学生,竟然被范老先生这么看重?
唯独牛经理,听着,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如果这是一件正品,那,他们文物商店算是错失良机?就这么看漏了?
至于旁边的鉴定师,那更是呆了。
当时这青花山水盘可是他在他眼跟前溜走的,他还笑话来着,结果这竟然可能是真的?
初挽道:“据我所知,明正德年之前,官窑瓷出场需要经过两道筛选,一次是出窑,一次是运送到御窑厂时,在这两次筛选中,一旦出现残次,便会一律打碎,埋入地下。”
众人听着,多少有些疑惑,和明朝什么关系?
初挽继续道:“不过到了嘉靖之后,御窑衰落,再无能力继续承担官窑烧造,只能将一部分朝廷临时追派的任务放到民窑来烧造,并给予一定的费用。”
“《江西省大志》所记,提到‘惟钦限瓷器,数多,限逼,一时凑办不及,则分派散窑……惟召集高手匠作赴厂帮工,与招募人役一体记工赏值。这就是所谓的官搭民烧。”
“到了清朝初年,部分瓷器甚至开始尽搭民烧,《陶冶图说》中说到,瓷坯既成,装以匣钵,送至窑户家。在这种体制下,便出现了一些包青窑,一旦烧制失败,要自行赔付,这么一来,没有人舍得打碎残次品,这些残次品在被征用的民窑中只能流入市场,以挽回一些损失,于是渐渐便形成了官民竞市。”
说到这里,她笑望着牛经理:“所以牛经理说得倒是有道理,依我推测,这件瓷器,应该是当时被官窑征用的民窑,既是被官窑征用,那烧造水平自然不次于官窑,但是这民窑工匠水平参差不齐,他们不识字,所谓底款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罢了。”
旁边那秃头文博专家不太服气:“那怎么解释文字狱?”
初挽道:“倒是也正常,因为清朝康熙年间,也多有仿明的瓷器,既然是仿造明瓷器,这工匠自然惯常会写大明,比如他往日写习惯了大明成化年制,大清康熙年制,写多了,给写串了,张冠李戴了。”
牛经理听着,忙点头:“有道理,这一定是写串了,写串了后,也不舍得,又因为他们往常经常写大明,并不觉得写串了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就连官窑查验的官员,也只当是不小心写串了,这么一件残次品进不了宫,只能在民市上买卖!而民市上,大家或者不识字,或者识字只以为写错了,谁也没当回事,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话说到这里,大家再看初挽,不免暗暗吃惊。
要知道,初挽能头头是道说出这些,哪怕她事先做了功课,那也是对明清官窑制度以及清康熙文化政治了如指掌,这哪是普通小姑娘能随口说出来的。
别管人家说得对不对,至少能自圆其说,不至于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范老先生听着,笑吟吟地看着初挽:“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有一点,到底牵强,这清朝文字狱盛行,人尽皆知,为什么这么一件大明康熙年制的款,能侥幸存活?”
初挽道:“历史的发展是必然的,但同时又充满偶然性,在这件事上,我个人认为,是当时历史环境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组合。”
范老先生:“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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