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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病了?”

“不是她,是她姥姥沈昭华教授住院了。”

谭千澈若有所思。

徐凌波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就代替林知夏问了一句:“谭老师,你找林老师什么事?”

谭千澈答道:“你们林老师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大概率当选今年的全球福布斯30岁以下杰出人才。四校研究组的教授们都想把林老师推荐到国际学术联合会上,让她拿到‘30岁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奖项。”

徐凌波听说过这个奖,它的奖金丰厚,影响力深远,评价体系严格,常被称为“小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包括中日欧美的顶尖科学家,每年的颁奖典礼都在大国首都的礼堂举行。

徐凌波生平第一万次感慨道:“林老师真强,我在林老师的组里拖后腿……”

谭千澈宽慰他一句话:“别跟天才比,别给自己找罪受。人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少[1]。”

徐凌波表示受教。

*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林知夏左手拎着果篮,右手牵着江逾白,和他一同走进省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沈昭华的病房位于七楼。

楼道干净整洁,窗外阳光耀眼,还有家属在陪伴病人散步,凸显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林知夏站在病房的一扇门前,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敢推。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那一年,林知夏才九岁。她参加秋游,在水族馆里遇见沈昭华,沈昭华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林知夏,而林知夏犹豫着不肯收下。时隔多年,她又迟疑不决,江逾白搭住她的肩膀,她才把这扇门拉开了一条缝。

她听见沈昭华的声音:“进来吧。”

沈负暄也在房间里。他笑说:“沈老师五点醒来,等了你一上午。”

“没等,”沈昭华话中一顿,又问,“是林知夏吗?”

林知夏缓步走入病房。

她终于见到了沈昭华。

沈昭华的状态也很不错。她并不像林知夏想象中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相反的,她看上去精神矍铄,只是瘦了很多,肤色也隐隐发黄。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左手被。插了一根管子,正在打吊水。

林知夏出声道:“沈老师好。”

江逾白更客气一些。他还做了自我介绍,自称是林知夏的家属。

沈昭华对江逾白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林知夏很喜欢来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参观,江逾白经常与她做伴,两位小朋友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沈昭华对江逾白的态度颇为和蔼:“你们都坐吧。”

林知夏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一处空位上。她并拢双腿,抱着果篮,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沈昭华身上,把沈昭华看笑了。

沈昭华就像林知夏的长辈一样与她闲谈:“四月底了,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吧。”

“结束了,”林知夏说,“今年我招了三个学生。”

沈昭华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着椅子往前挪,越发靠近沈昭华:“您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沈昭华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问题变得更严峻,离远离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略微睁开眼皮,面朝林知夏说:“还不错。”

沈负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削苹果。

江逾白站在沈负暄的旁边。他们也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江逾白低声与沈负暄交谈,沈昭华没听清他们二人在讲什么,耳朵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杂音。她半阖眼,靠着床头,双手搭在被子上,骨节突兀地隆起,手背布满了老人斑。

病房在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林知夏。”沈昭华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说:“我在这里。”

沈昭华嘱咐道:“你把柜子上面的盒子打开……”

话音未落,沈负暄走过来搭了一把手。他的肤色比从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乡下晒的,人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笑,说话做事都充满调侃意味。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亲手交给林知夏,解释道:“里面装了很多企鹅。”

“企鹅?”林知夏翻开盖子。

原来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鹅玩偶。

沈负暄详细地介绍它们的来历:“去年,外婆去南极考察,正好遇到南极企鹅研究学家,外婆从他手里买下一批教具……”他后退一步,离她更远:“世界企鹅种类大全。”

沈昭华怎么知道林知夏喜欢企鹅呢?

林知夏十岁时,常往沈昭华的实验室跑。每一次她来实验室,书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里装着她的小企鹅毛绒玩具。沈昭华见过几次,也就记下来了。

林知夏捧着盒子,像是突然回归了学生时代,只会说一句话:“谢谢沈老师。”

沈昭华靠在床上,看着林知夏,又转头对沈负暄说:“你来了一上午,今天周四,工作要紧,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负暄拎起外套。

沈昭华摆了摆手。

护工微微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带来的果篮交给护工,方才接话道:“沈老师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来拜访。”

沈昭华拿起床头的一副框架眼镜,搁在鼻梁上。她动作缓慢,也不让人帮她。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无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觉得她的手就像药液一样冰凉。

沈昭华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林知夏。视野依旧模糊,沈昭华不禁咳了一声,又说:“今天,见过最后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快满八十岁,是个老家伙了……”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负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来。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没到那个地步,再观察几天,靶向药抗癌的效果好。我妈说你去年快评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奖章到手,还能去学校带课……”

“谷立凯老师也在评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话道,“我组织了一个四校联合研究组,谷老师是组长。上周他访问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也谈到你了,沈老师。”

沈昭华按着床侧的扶手,调侃道:“等他评上院士,你烧柱香给我。”

“什么?”林知夏有些震惊。

沈昭华还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遍:“烧一柱香。”

全场寂静。

沈昭华闭目养神,接着说:“你朱婵学姐,早就能独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学校里的同事,以为你是我孙女……我笑过几次……”

她的话断断续续,像是老人在睡梦中呓语。

林知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多年都没哭过,但只要一想起沈昭华对她有多好,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沈昭华向林知夏敞开了大学的图书馆资源、实验室器材,还为她联系了谷立凯做本科导师,等她博士毕业回国,又帮她牵线搭桥,稳定她在学校里的人脉关系,难怪副校长都会误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孙女。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华发现,就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师,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负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们再来看你,我可以把朱婵学姐带过来……”

沈昭华却像她的奶奶一样很慈蔼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声之后,林知夏哭得更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沾湿了她的裙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对不起,沈老师,我……”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软。”沈昭华评价道。

江逾白把纸巾递给林知夏,而沈负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别说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华笑了起来。她的疲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状态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动一寸,脖子搁在柔软的靠枕上,脑袋略微往后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走了,你们别掉眼泪……你们记得我,就等于我没走,是不是?”

她这语气,像是在给学生讲题。

江逾白和沈负暄都沉默不语,沈昭华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记忆力无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应道:“是的。”

沈昭华坦然地念了一句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