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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陷在这些属于尹玉宸的记忆当中,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尹玉宸,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却有时候觉得,那里面的自己就是自己。

当时门中历练的弟子都很青涩,处理影魔因为不够了解,甚是费力,就连那时候的荆阳羽,对影魔了解也不够透彻,所以这一次历练,宴春在小渔村待了快半个月。

宴春每天闲的闹心,整天在溪水边上坐着,等小狗儿干完活找她玩。宴春每天会给那时候的小尹玉宸带上一些他这辈子都没有吃过的东西。

她会拥抱他,跟他打水仗,夸他的眼睛其实很漂亮,皮肤这么劳作也依旧白皙,像个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宴春打定主意要带那时候使劲儿朝着宴春装可怜的尹玉宸回山,只想着找到机会,就立刻和荆阳羽说。

结果影魔未除,魔窟先至。

荆阳羽当时在另一个村子追踪影魔,魔窟现世的时候,整个小渔村如坠人间地狱。

历练的弟子们确实下山是以救助凡人为己任。可是在这等强横的魔窟面前,能够自保便已经是奢侈,法器撑开,容纳当时的历练弟子已是勉强,连动作慢的宴春都被挤在了法器的外围。

然后她看到小渔村被扭曲,村民们无论如何哀嚎求助,凡人也根本敌不过裹挟着魔气的罡风,尽数被吸进其中。

那是宴春为数不多的下山里面,第一次直面这般惨烈的情状,她心中巨震,看着狂风暴雨和吃人的旋涡,眼中是真切的悲悯。

这时候她看到了尹玉宸,看到了那个和她这小半月以来,陪她在后山消磨了无聊时光,给她采了好吃的野莓和野果的“小孩儿”。

他也被旋涡吸了过来,不同于大人们的相互撕扯和尖叫,他的表情在天翻地覆一般的魔窟面前,麻木而平静。

仿佛这就是他注定的宿命,他单薄的双肩和弱小的身躯,从出生起便已经注定的宿命。

一个被父母厌弃被全村打骂的魔种,他最好的下场便是这样痛快地带着全村人一块去死不是么?

等死了,就谁也不会骂他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对,有个答应了他要带他去仙山修炼的“傻仙人”,活像是他家院子里养的那头笨鹅,他说什么,那个人都信。

可那是当时的尹玉宸感受到的来自别人的唯一好意,他在被卷的连滚带爬的时候,下意识地环视周遭,想要再看一眼那个人。

他其实心里不觉得她是呆头鹅,她生得像个仙女,心思亦是真的纯善到憨傻。

她像他曾经有幸在后山窥见一次的仙鹤,跟鹅有点像,但是仙鹤是生在仙山上的,对他们这些凡人来说,生在仙山,就是生在天上。

他没痴心妄想的觉得那个“仙鹤”真的会带他这样一个发育畸形的侏儒,一个眼底如魔修一样遍布红斑的怪物去天上。

他只是想再看一看他得到的那唯一的一份温暖,死之前怀念下那些好吃到要吞掉舌头的美味。

然后他看到了她,她和一群“仙人”被扣在一个透明的罩子下面,里面没有狂风,那些人的头发都好好地落在肩上,只是个个神情惶恐。

尹玉宸知道,那是仙器。

尹玉宸在仙器里看到了“仙鹤”,她表情尤其夸张,凄惶地仿佛比在那仙器笼罩范围之外的他还要怕。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尹玉宸竟然有些想笑。

他故意朝着那边匍匐,很快,就在他分不出脑袋屁股被狂风卷着路过那“仙器”笼罩范围边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和“仙鹤”对上了视线。

他对她勾出了个笑,是她一直想要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笑。只可惜狂风打散了他的发髻,他那张总是绷着不属于他这个身量该有的拘束阴沉的小脸上,难得露出的释然笑意,竟无情地被乱发埋没了。

但是很快他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那“仙鹤”看到了是他,如梦初醒般,竟是从那透明的仙器里面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仙鹤”便被罡风和他身体的重量扯出了仙器笼罩,和他一起被卷向了旋涡。

那时候的尹玉宸常年拘束自己的情感,并不知道该如何对这种情况表达震惊。

可那时候他浑身僵硬,一双眼在风沙和乱发之中刺痛,却死死盯着“仙鹤”。

她疯了,他想。

然后他被抱进了怀中,他听到了她的闷哼,感觉到了她用对于“仙人”来说过于不入流的灵力裹住了怀中的他,看到“仙鹤”张开了稚嫩的羽翅,试图护住他。

她的口鼻很快溢出鲜血。

那鲜血被卷到他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要杀掉他父母之后,鲜血溅在脸上的味道。

那时候尹玉宸生的扭曲,思想也早就腐烂成了一滩淤泥,他恨不得身边所有人去死,却在那瞬间生出了至少这只“白鹤”不应该死的想法。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被仙器罩着还吓得魂飞魄散,为何要不自量力地伸手来拉他呢?

他们最终没有被卷入魔窟,来救他们的人宛若真的天神临世,他叫“仙鹤”为小师妹。

他顺便也救了自己。

宴春在尹玉宸的视角看了当年的魔窟现世,又抽离了尹玉宸的意识,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一切。

魔窟吞噬了大量生人,之所以没有将宴春和尹玉宸撕碎,是因为荆阳羽赶到的时候,它正在回缩。

但宴春依旧碎了灵府,昏死过去,被一行人带回了仙山。

而被救下的那个同样昏死的孩子,荆阳羽派人去安置,那时候安置尹玉宸的弟子,将他送回了他们家残破的院子,交给了他们侥幸没死的一个邻居老太太。

这样的“安置”算是很寻常,修真者并不是真的神仙,他们能够下山除邪祟,却不能和凡人有太多牵扯。凡人自有命数,修真界也不是什么孤儿寡母都管,否则仙山岂不是要人满为患?

自然的,待到尹玉宸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在残破的小渔村里面等了三个月,宴春哪怕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一直看着当时的宴春和他说的仙山的方向,一直靠吃着村里在死了人之后,官府集体办过丧葬之后的贡品,撑了三个月。

从初秋等到深冬。

没等到救下他,答应带他回山去修仙的“仙鹤”。

他再不走就活不下去了,于是他小小的一只,独自上路。

记忆就到这里,宴春身在梦中,却已经泪流满面。那时候她因为灵府破碎还在昏睡之中,待到她在涤灵池第一次醒来,已经是出事几月之后,令人下山去找尹玉宸,他已经不知去向。

她躺在床上哽咽痛哭,伏天岚和宴高寒守着她,却叫不醒她。

记忆不全,手镯破碎之后,飞入宴春灵台的,只有尹玉宸亲自撕裂的天魄半魄。

他从小渔村离开之后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什么,宴春根本看不到,是一片白茫。

是尹玉宸不肯给她看。

宴春穿过一片白茫,又看到了尹玉宸。

那是他们在衡珏派外门后山的初见。他已经长大了,丝毫没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压着自己的激动和兴奋,闭着眼睛,被冒冒失失滚下山的宴春压在身下,却不敢看宴春一眼。

因为得知了宴春当初为自己落得灵府破碎,他不敢和她相认。

怕这个故人,现在是宴春最痛恨的罪魁祸首。

宴春用另一种视角,看着属于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

“回师姐,我叫尹玉宸,玉器,玉,北辰,宸。”

“师姐小心,水中石头漫生青苔,很滑。”

“她学你也不像的。”

“我身无长物,唯有自身……不若做师姐的炉鼎如何?”

“深呼吸,冷静点,你说的话,我全都相信。”

“我去帮师姐把她杀了,不就解决了?”

“那我就叫姐姐如何?”

“我愿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不觉得命烂,遇见姐姐,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姐姐,你生来便有遮天蔽日的羽翅,束缚解开后,不要怕,飞吧”

“姐姐这次说话要算数哦。”

宴春深陷在这些记忆之中,不肯醒过来,反反复复地回味着她和尹玉宸之间的一切,原来那些她的不解,其实早有原因。

他对她的予取予求,温柔备至全心信任,并不突兀,也不是为她浅薄的施恩和招揽,那都来自于她曾经的救命之恩。

他说过自己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想要做她炉鼎。

却原来他这个炉鼎,是用来供命的。

宴春在这些记忆之中痛苦、迷失、思念、崩溃。

她像尹玉宸曾经教她的一样,心有不解,就反反复复地将事情事无巨细地重温。

然后宴春又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确实对她不惜一切地好,但这份好中,未必没有私心。

他引着她一步步跟随他,对她随时敞开怀抱,利用她的单纯和对情爱的懵懂,经常做那些看似无意,实则最是勾人的小动作。

还有提前准备好一般,随口对她说出的,比情话还动人的语言。那些精准抓住她胃口的食物。

利用莫秋露把她和荆阳羽的矛盾扯出来在明面上,让她看清楚从而彻底灰心。

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勾引。

诚然在这份勾引的天平上,他先放了自己的真心上去,可这也让人无法忽视他的故意。

他知道自己要献祭自己,要离开她,却也故意回应了她的求爱,而且一回应就跑了,让她看不见摸不到,思之如狂胡言乱语。

他在引导着她,鼓励着她振翅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在她的羽翅上印上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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