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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思科来探望病号的时候, 自费买了一兜子水果和营养品。

面对满脸尴尬假笑的陈家老太太,他没进陈家的大门,与对方客气地点点头, 就提溜着慰问品率先离开了。

把钱花在这种人身上纯属浪费, 还不如拎回家自己吃呢!

他会在厂里等着, 并且十分期待那位陈金水同志的解释。

有意思的是,陈金水第二天就来了厂里。

怀里抱着一张黑白遗像!

身边跟着年迈的老母亲, 面色憔悴的妻子, 以及年幼的儿子。

在上班早高峰时间,被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一路从厂大门走到了狄思科的办公室门口。

钱运旺迎面对上那张遗像时,被吓得险些失声惊叫。

他缓了缓神,才沉着脸问:“陈金水, 你什么意思?装神弄鬼想吓唬谁呢!”

陪同而来的陈家老太太站出来说:“我们是来跟厂领导道歉的,也让我家老陈,金水他爸爸做个见证!小同志,您还是帮忙向厂长通报一下吧。”

钱运旺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大清早就遇上这么离谱的事情!

谁家道歉还会带着自己亲爹的遗像啊?

这算是威胁恐吓了吧?

钱运旺不能允许他们就这样进去, 他在人群里发现了厂办的孙淼,便要求对方带人去会议室。

“狄厂长的办公室里容不下这么多人, 陈金水先带着家属去会议室等着吧!”

他将人打发了,就连忙推门进办公室通报。

狄思科刚挂断雷霹雳的电话,还在琢磨事情,听他描述了门口的闹剧后,笑了笑说:“既然人已经来了, 那咱们就见一见吧,你去把另三位厂长、工会汪主席、财务科长, 还有昨天去陈家慰问的那几位同志一并请来。”

让秘书去通知人,他在办公室里将需要签字的文件都签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前往会议室。

此时的会议室里,比菜市场还热闹。

好多工人都听说,陈金水带着他爹的遗像来厂里了,纷纷赶来看热闹。

“老陈的那点名声全被你败坏了!你来道歉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吗?还值当把你爹的遗像请出来?”副厂长郭万全指着陈金水的鼻子臭骂。

他在当厂长之前是技术工人,昨天车间里的机器突然出现故障,他被请去帮忙维修机器,熬了一宿才解决了问题。

在办公室里刚睡了两个小时,就被人通知来会议室开会,这会儿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脸色不比照片里的人好多少。

陈家老太太抹了抹干燥的眼角,作势就哭诉道:“郭厂长,这次把老陈请来也是没办法,厂里要开除我家金水。您跟老陈也是老同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金水被开除吧?”

郭万全在车间忙了一晚,还不知道他骗取医疗报销的情况,疑惑问:“厂里要开除他总有理由吧?陈金水犯什么事了?”

陈家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

还是宣传科的同志为大家解了惑。

陈金水谎称自己骨折,又得了肺结核,不但旷工两个月,还提交了七千块的医疗报销单。

狄厂长以为他家里有困难,昨天亲自去职工家里慰问病号,却发现他根本没病。

陈家老太太连忙解释:“得肺结核的是我!我家条件比较困难,金水为了能多报一半的费用,才说自己有肺结核的!”

郭万全皱眉问:“您应该有单位吧?即使退休了,也应该由您所在的单位报销医疗费用,怎么跑到我们厂来报销?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陈家老太太嗫嚅道:“我们厂子就快倒闭了,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医药费就更不会报销了。”

众人:“……”

所以你就换个墙角挖?

“那骨折又是怎么回事?”

陈金水长期泡病号的理由,就是腿骨骨折,需要卧床养病。

“骨折的是我岳父!”陈金水理直气壮地说,“大不了我就把报销单拿回来重新填写,报一半的费用总行了吧?大家都是这么报销的,凭什么只开除我?”

郭万全答道:“岳父不是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一分钱也报不了。”

事情讲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围观群众的脸上神色各异。

有人觉得陈金水被开除是活该,七千块相当于一个工人好几年的工资了,这小子一下子就敢骗七千块,心眼也太黑了。

有人跟老陈有几分香火情,听说老陈的儿子要被开除,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直接开除的话,罚得太重,让他将钱还回来,再好好批评教育就差不多了。

在国企工人们看来,没有比开除更高的处罚了。

厂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都已经到齐,大家望向领导们,似乎在等待他们对陈金水的最终判决。

四位副厂长都倾向于开除陈金水,杀鸡儆猴。

不过,陈金水的父亲曾是市劳模,在厂里有很多徒弟徒孙,群众基础非常好。而且他是在厂里加班时突发急病去世的,厂里要是真的开除了陈金水,在很多老工人看来不免不近人情。

几人交换过意见后,还是由狄思科这个第一副厂长先开口。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陈家大娘说,他们厂已经开不出工资,濒临倒闭了。其实咱们厂的情况也不比其他单位好多少,如今已经到了厂子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只要有一步走错,就可能让两千人失去饭碗。”

闻言,工人们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是啊,大家有工夫同情别人,还不如同情一下自己。

他们可没有陈金水的本事,从厂里套取七千块。

狄思科挑选了一位支持原谅陈金水的老工人问:“李师傅,您今年报销了多少医药费还记得吗?”

“今年没报。”

狄思科笑道:“那得恭喜您,没有医疗报销,说明您和家人的身体健康。那去年呢?去年您报了多少钱?”

“一百来块吧。”李师傅回忆道,“我老伴去年得了蛇盘疮,验血、开药、复诊,折腾了两三个月,花了一百多块。我身体好,除了在医务室开点消食的山楂丸,没怎么看过病。”

狄思科点点头,继续抽问了几位围观的工人。

大家去年的医疗费用,普遍在三四百,最多的也不超过七百。

事实上,在这间会议室里,钻空子占医疗报销便宜的,绝不可能只有陈金水。

可是,陈金水就是当前的主要矛盾,为了树好这个典型,狄思科不打算揪其他人出来分散火力。

他端正严肃地说:“厂里很少公示医疗费用,大家可能对每年的医疗支出没有概念。下面我来介绍一下。”

“咱们厂去年的医疗报销费用在两百多万元,均摊到人头上,每人在750元左右,刚才被问到的几位同志,去年的报销金额都在七百元以下,而陈金水同志,去年报销了多少钱呢?”

财务科长接收到眼神后,干脆地答:“我们查过账了,陈金水一年就报销了8211.4元。”

“嚯——”

居然报了这么多钱!

陈金水的身上立马吸引了数道目光。

有人鄙夷,有人羡慕。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能给自家划拉这么多钱回去,陈金水挺有本事的。

“厂领导理解大家的难处,生病已经很痛苦了,医药费若是得不到及时报销,肯定是痛上加痛,难上加难。所以,只要厂里账面上有钱,就一定优先给职工们签字报销。”

“可是,这却成了某些人钻空子占便宜,侵占集体利益的机会!”狄思科望向陈金水说,“接近八千多块的医疗费,几乎是你八年的工资。但你的工龄也才八年,去年还请了将近三个月的病假。你为厂里创造出这么多的价值了么?”

“我是按照医疗报销程序走的,厂里可没说贡献少,就不能看病吃药了。”陈金水将怀里的遗像往前一推,“再说,我贡献少,但我爸贡献大,他得过三次市级劳模,十次厂先进,还是累死在生产线上的!”

被他这样狡辩,有些左右摇摆的人又动摇了。

是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人家老子做出过突出贡献,没享到福就死了,让儿子占点便宜也犯不上开除吧?

郭万全脸色铁青地问:“你爸的荣誉,就是被你拿出来糟践的?你爸教你骗取医疗报销了?”

陈金水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今天把他老子的遗像带来了,不信这些人真的敢开除他,让功臣寒心!

要知道,国企单位里实行的可是子女顶班制。

多数年轻人都是在父母退休空出岗位后,进厂工作的。

厂里今天可以开除他,明天就可以开除其他劳模和先进的子女。

他要是因此被开除了,其他人难免会物伤其类。

毕竟这会议室里有一个算一个,谁是真的白璧无瑕?谁没在公费医疗上占过便宜?

只是他比较倒霉,正好被作秀的厂长当场撞破而已。

作秀的狄厂长转头问秘书:“秦越进和周舒萍来了吗?”

“来了。”

紧接着,一对穿着工装的年轻工人被请进了会议室。

这两人是刚被人从车间喊来的。

狄思科冲二人和煦地笑笑,然后向众人介绍。

“有些同志可能不认识这两位年轻同志,但是说出他们父母的名字,大家应该都不陌生。”

“秦大壮同志是日化一厂的退休工人,全国劳动模范,先后四次被评为市劳模,八次被评为厂先进。秦越进是秦大壮同志的儿子,接班后在牙膏车间工作,目前已经是车间班长,去年被评为了厂先进。”

“吴雪荣同志是曾经日化三厂的工人,名噪一时的全国三八红旗手,前些年因病去世后,由她的女儿周舒萍接班。周舒萍同志目前在肥皂车间工作,但是因为肥皂积压过多,上个月厂里决定让肥皂车间停产了。周舒萍同志是调度科长,在停产期间,没有旷过一天工,请过一次假,不但带领工人们维护清理设备,还主动打扫厂区卫生,重新粉刷围墙标语。”

同样是劳模子女,把陈金水这种硕鼠往这两位同志身边一摆。

直接被比没了。

陈金水觉得狄厂长把这两人喊来,就是想当面羞辱自己。

而且看几个领导的态度,像是一定要将他开除了。

他脸颊和眼睛都是通红的,拍着桌子说:“当劳模和先进有什么用!现在谁还乐意当劳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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