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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庭渊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伯景郁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伯景郁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庭渊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庭渊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伯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伯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庭渊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庭渊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伯景郁,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伯景郁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伯景郁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庭渊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伯景郁,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伯景郁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庭渊向前踏了两步,凑到伯景郁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伯景郁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伯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庭渊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伯景郁心头骤然一跳,可庭渊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庭渊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庭渊与伯景郁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伯景郁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庭渊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伯景郁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庭渊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伯景郁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庭渊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伯景郁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庭渊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庭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庭渊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庭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庭渊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庭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庭渊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庭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庭渊嘛,就只能这样!”

……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庭渊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伯景郁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庭渊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伯景郁的耳朵里。

伯景郁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伯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伯景郁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庭渊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伯景郁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伯景郁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庭渊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庭渊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庭渊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庭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庭渊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庭渊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