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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罢,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陈亦川却连连咳嗽。

蒋正寒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陈亦川的身边。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用手背搭上陈亦川的额头——果不其然,陈亦川正在发烧。

陈亦川发烧的时候,也能保持清醒,他第一个出声总结道:“有意思了,我还在怀疑内鬼,原来根本不需要内鬼,就能伪造一起数据泄露。”

在场一共六个人,除了段宁之外,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段宁挠了一下头,忍不住询问道:“陈组长,这话怎么说?我没听懂。”

会议室内无人应答,不过窗户开了一半,时常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温热的夏风吹动窗帘,天边的霞光若隐若现,这或许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室内却有人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人是夏林希。

她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数据泄露,智礼科技公司公布的两千多条用户数据,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存进去的。至于那两千多个用户账号,应该也是他们注册创建的。”

段宁拍了一下桌子,不过他无话可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这种手段虽然见不得光,但是格外好用——被泄露的数据一共一万多条,除了两千多条真实存在的,还有八千多条都是胡编乱造的。

百分之百的谎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真假参半的话。

夏林希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们的云存储服务,其实相当于一个云端网盘,但是分给用户的空间很大,而被泄露的两千多个用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存储的内容都比较少。”

夏林希话音未落,陈亦川接了一句:“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通知钱辰他们,熬夜写一篇公关文,再不洗白就来不及了。”

平心而论,夏林希和他想法一致,然而蒋正寒却反问道:“你们觉得,公关文应该写什么内容,泄露的两千多个账号密码,都是他们自己创建的么?”

蒋正寒站在陈亦川的旁边,而陈亦川仍然坐在原位,由于蒋正寒的身量颇高,陈亦川只好抬头看他。他咳嗽了两声,额头抵在墙壁上,大概有一些头晕,同时开口说话:“我说蒋总,我们就这么写,不行吗?”

蒋正寒没有直接回答,他假设了一个情形:“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看到公司做出这样的解释,你更可能相信还是怀疑公司?”

此话一出,夏林希心中咯噔一下。

没错,其实他们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徐智礼所为。想当初蒋正寒还在XV公司,平白受到了泄露数据的诬告,最后还是XV官方出面,才彻底证实了他的清白。而他发表的那篇洗白长文,也只有业内的程序员格外关注,作为非专业人士的普通人,可能更需要一个合理化的结果,而不是分析加推测的解释过程。

公司和公司之间的较量,不同于个人与个人的战争。她此刻想到的解决方法,都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陈亦川似乎也想明白了,他道:“蒋总,按照你的意思,就算我们解释了,因为所有数据都在我们手里,客户也不一定相信是吧?只要徐智礼那边打死不承认,这件事还能越扯越大……”

他想得心烦,就此打住道:“我说各位,没有解决方案了吗,我们要怎么应对?”

蒋正寒答非所问道:“你的额头很烫,我送你去医院。”

会议室里放着一张实木长桌,桌边围了一圈的木椅,地板也是用大理石砌成。今天早晨,清洁工才来打扫过一遍,现在仍然是一派光可鉴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地下室工作。那时的地板是水泥地板,窗户……对了,他们没有窗户,不仅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一间像样的会议室,全公司上下穷得叮当响。

好不容易熬到如今这一步,团队成形,窗明几净,打击却一番连着一番。月流水都被XV公司抢走,用户的口碑也比不上从前,陈亦川想到这里,一手扶住额头道:“你们平常感冒了,会特意跑到医院么?”

他从座位上站起,衣领上挂着工牌,径直走到了门口,落下一句话道:“我吃一片感冒药,然后继续工作,赶在今年九月之前,得让3.0版本上线吧。”

赶在今年九月之前,得让3.0版本上线。

夏林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公司不是蒋正寒一个人的公司,而在背后付出感情的人,也不止她和蒋正寒两个。

会议至此,已经结束。谢平川总结了发言,似乎和蒋正寒保持一致意见,参考苹果iCloud还有谷歌账户泄露,上至大企业,下至小公司,除了发表道歉信,就是绝口不提泄露一事。

夏林希没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走到陈亦川的身后问:“你不打算去医院了吗?”

“去什么医院?”陈亦川道,“别把我想的那么虚弱。”

夏林希一手拉开正门,望向了外面的顾晓曼,然后道:“顾晓曼看见你这样,也会劝你去医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最近连续通宵,免疫力必然下降,比起所谓的感冒,她甚至怀疑他肺炎。

然而此时此刻,提顾晓曼也没用,陈亦川自认为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青年,不需要因为一点小毛病而大费周章。直到夏林希说了一句:“万一不是感冒呢,可能还有传染性,现在公司人手紧张,其他人的意志力,不一定有你强。”

夏林希说话比较含蓄,但是意思都表达清楚了,陈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被蒋正寒带到了医院。

一经检查,果然是肺炎。

肺炎需要连续吊水,一次吊水几个小时,而且患者痊愈之后,还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经常性的感觉到困乏和疲惫。陈亦川作为公司主力,忽然之间就倒下了,说到底,又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夏林希主动分担了他的职责,好在大三刚刚开学,不少同学都出去兼职实习了。她就像大部分同学一样,一边忙学业一边忙工作,虽然忙得像一个陀螺,但是也能周转过来。

周转不过来的,当属公司的资金。

正如他们当初预料的一样,三轮融资的结果并不是很好——投资商对数据泄露持观望态度,甚至有些投资人根本不在意,他们真正过意不去的是,XV公司做出了相似产品,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在没有独特产品的情况下,被市场吞没只是早晚的事。

因为公司当前的资金紧缺,3.0版本的产品上线推迟了一个月。

新产品不仅有改进的云存储,云计算,第三方服务,甚至还包括了云直播。当今的直播行业还不算太火,蒋正寒耗尽人力物力,执意要涉足其中,并且他们的产品一经面市,他就和一些公共平台,签下了几份廉价合同。

谢平川一贯支持他的决定,只是在云直播的合作伙伴问题上,他觉得蒋正寒太过草率了。谢平川盼着用新功能挣钱,蒋正寒却主动压低了价格,他们二人第一次发生分歧,如果不是蒋正寒脾气温和,他们很可能在总经理办公室吵起来。

总经理办公室隔壁的房间,就是夏林希的办公室。隔着一堵玻璃墙,她听见谢平川说:“你把云存储的个人服务,变成了完全免费,这个我是赞成的。个人用户不想花钱,这是永恒的真理。”

谢平川已经动怒了,但是表情依然平静:“别说一个月十块的会员月租,就算是三分钱……”三分钱是谢平川顺口说的,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现在的三分钱掉在地上没人要,平常还能干什么,随即联想到了网络产品:“花三分钱看一篇文章,尊重网络写手的劳动成果,大部分客户也不会买账。”

他总结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状?因为别人的劳动成果,和客户自己没关系。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免费的才是最好的,但我们想和XV公司竞争,至少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诚然在谢平川眼中,低价卖出就等于免费了。

他的话里话外,指向蒋正寒贱卖了云直播。

夏林希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披着外套站在书架边,装出一副拿书的样子,其实瞄了一眼蒋正寒,却见他的脸色并无改变。

蒋正寒坐在谢平川的对面,他的年纪明明比谢平川小,说话的声音却比他更低沉,夏林希站在隔壁,耳朵有些听不清。

蒋正寒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接着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要是用云直播挣钱,不一定能签下合同,XV公司仿冒了我们的云存储和云计算,也能在几个月之内剽窃一个云直播。”

谢平川反问道:“第三轮融资的总金额,不到二轮融资的一半,云直播服务挣不到钱,你考虑过流动资金么?”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别说隔壁的夏林希,就连蒋正寒也沉默了片刻,他并非没有考虑流动资金,而是当他考虑完了,仍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从前的蒋正寒一直争取稳中求胜,然而面对这一次的抉择关口,他不像是在做长期生意,更像是在参与一场赌博。

谢平川近期忧思过重,当下又是气急攻心。全公司上下最想压垮XV的人,算来算去非谢平川莫属,他当初在谷歌总部如鱼得水,不过因为XV公司的HR反复提到的“回国建设”,他深思熟虑一阵,就颠儿颠儿地跑回了国。

然而他还没有完全发挥,就被XV公司以莫须有的罪名扫地出门。他的技术水平有多高,自尊心就有多强,他当初在家待业半年,最终出任了创业公司的技术总监,哪怕知道路程会很艰辛,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