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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阿越,你回来了!

月池再见唐伯虎, 就明显觉察到,他又胖了……昔年梅龙镇外的唐解元,面容清癯、衣带飘飘, 一举一动皆放逸不羁, 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轻愁。可如今的唐解元,脸蛋圆了一圈, 腰也圆了一圈,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脸傻爸爸相。

他如今住在吴县旁的小村落里,这些年断断续续在附近买了三十多亩田地,再加上他在府学中的俸禄与卖画的收入, 已然足够全家安稳度日。他与沈九娘在家时是诗词唱和,琴箫和鸣, 出门时就是游山玩水,自由自在。他们感情甚笃,成婚第二年,沈九娘就怀孕了,九个月后瓜熟蒂落,诞下一个女儿。

月池看着这个眉眼酷似唐伯虎的小姑娘,笑道:“女儿肖父, 果然是真,小师妹想必一定和师父一样聪明绝顶吧。”

唐伯虎丝毫不谦虚, 眉飞色舞道:“那当然了!我待会儿给你看我们月眉写得字,小小年纪,就颇有笔力。”

时春一直都在憋笑, 月池有些讶异:“小师妹原已取了大名叫月眉。”

唐伯虎乐呵呵笑道:“对, 你们兄妹, 字辈也当相似。”

月池却想到了另一处,她犹豫片刻道:“师父,唐家那边,还是不愿意让您回宗吗?”如允他归宗,小女孩也当依族中的字辈取名才是。

唐伯虎的笑容一滞,随即满不在乎道:“那些个迂腐之辈,成日也就靠一张面皮活着了。不让我归宗便不归吧,我已然想好了,日后我与九娘过世,就在这山上随意寻一处,埋葬也就是了。”

鲁宽也听过唐伯虎与沈九娘之事,他心知肚明,唐氏一族拒不接纳唐伯虎,并非是因他被判科举作弊,毕竟文坛目前已然公认,唐伯虎是被牵连。唐家族老们更多是觉他娶官妓为妻,败坏家风,只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连李越的面子都敢不给。

他想到此,悄悄问月池,需不需要去唐家打声招呼。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摇摇头:“有劳千户费心了,他们能给的,无非就是一块墓地而已。师父有想要,就地起一座祠堂也不是难事。”

鲁宽闻言退了回去。唐伯虎也注意到了她身后带得这些人,他乍看以为是寻常随从,可鲁宽走到前面来时,他才发觉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又听月池开口称千户。他一愣道:“难不成,几位都是锦衣卫?”

几人闻言拱手一礼道:“正是,我等奉皇命护送李御史。”

唐伯虎在大惊之下匆忙还礼:“你上一封信不是才说你中了传胪吗,怎么这就御史了?!”

月池想到这数月以来的事,也有物是人非之感,她道:“师父,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聊聊小师妹吧。她会说话了吗?”

小姑娘既怕羞,又好奇,一会儿把苹果似得脸蛋藏在唐伯虎的脖颈间,一会儿又偷偷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偷看他们。唐伯虎下意识道:“会,当然会了,她全唐诗都背下几十首了……”

月池摸了摸小姑娘的小啾啾:“那我们月眉,可真是聪明呀。”

唐伯虎还待再言,沈九娘就一面说话,一面从里间出来:“让你来开门,不是让你在外拉着客人自卖自夸的。这么冷的天,若是冻坏了……”

她这才看到了月池,一时呆若木鸡:“阿、阿越,你回来了!”

月池躬身一礼:“师娘,好久不见了。”

沈九娘如今也是体态丰腴,做家常打扮,身着蜜合色的绸袄,下身是玉色的裙子,头戴着银丝鬏髻,耳边还有两只金兔纹丁香坠子。她身后又绕出一位妇人,瞧着比沈九娘年岁大些,一身白绫对襟袄,下身是软黄裙子。冷不防见了这么多人,两位女子都有些局促。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堂屋里又走出一男一女,像是兄妹。月池匆匆瞥了一眼,还以为是沈九娘的好友带着儿女来串门。

月池道:“是我冒然登门,惊扰了您的贵客。”

沈九娘还未开口,她一旁的妇人就忙道:“您、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才是贵客咧。”

月池一愣,唐伯虎忙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阿越,师父先领你们去歇息。娘子,你送送三娘子。”

沈九娘忙应下,一旁的沈三娘看着月池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可真是神仙似得人物,难怪能那么有出息,九妹,你好福气啊。”

沈九娘念及过往也是唏嘘不已,当年她和唐伯虎像游魂一般于江上飘荡时,万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安稳。她看向沈三娘:“这还要多谢三姐。”

月池和唐伯虎献画背后的谋算,还要多亏沈三娘在池州府探听到的消息。沈三娘可不敢居功:“你这话说得,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九妹,你是知道姐姐我的,若不是确实没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九妹你若有门路,能不能帮我们俞泽一把。”

沈三娘如今已然嫁人了,她同琵琶女一样,也是“老大嫁做商人妇”。她的丈夫叫俞昌,是一位徽州商人。徽州的风俗是,商人外出经商数年方归,他归家后的待遇完全由他今年所赚的银两决定。若是满载而归,那么妻子宗党就会好生款待,若是两手空空,回家之后就会饱受歧视。俞昌年轻时,做生意赔到血本无归,为此日夜羞惭,也不敢归家,于是滞留在池州府。就在这段时间,他偶遇了沈三娘。沈三娘那时也正值春心萌动,见他相貌端正,居然送了他几两银子,还时时鼓励他。

俞昌因此而振奋,凭借沈三娘给的本钱,再次进货售卖,这一次居然大赚了一笔。他有了回乡的本钱和脸面,却不敢把一个妓女带回家去,便哄骗沈三娘说,回去禀报父母后,就来接她。沈三娘虽然年幼,但却不傻,痛哭流涕一番后便把他撩开手去,从此再也不做‘偶遇良人,逃离苦海’的美梦了。可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已然成了半老徐娘,准备随便找个人托付终身时,俞昌又冒了出来。他如今做盐业生意,是以时常会到江南行走,两人于酒桌之上相遇,俞昌愧疚之余也觉旧情难忘。他此时父母双亡,原配留下一双儿女后也已去世,索性纳了沈三娘进门。

对沈三娘来说,她虽然恼恨俞昌的负心薄情,此时心中也对他无多少爱意,但是俞昌的确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为了生活,她只能牢牢地抓住他。这次她上门,也是为了求唐伯虎,想把继子俞泽塞进杭州府学。贩盐虽然暴利,但到底是贱业,俞昌也盼望家里能出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这样做生意也要方便不少。

沈九娘却觉十分为难,她再看了一眼俞泽,只见他头戴缨子帽,簪着一只金簪,身上竟穿了一件貂鼠皮裘,没骨头似得靠在柱子上,相貌虽不错,可眉宇间却多是轻浮躁动,典型的富家浪荡子。这样的人要过方御史的手入府学,简直是难于登天。但沈九娘也不好一口回绝,只好道:“我记住了,可是姐姐,我只能和相公商量后尽力而为,可不能保证一定能做成……”

沈三娘闻言已然一叠声地应下:“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记得妹妹的恩情,回去之后也有个交代。”

语罢,她们就告辞了,沈九娘亲将她们送到门口,忽然之间,一个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一张俏丽的小脸,对着她咯咯直笑,憨态可掬。沈九娘吓了一跳,对着娇憨的小姑娘却生不起气来,她柔声道:“小洁还不快跟上你姨娘,待会儿回不了家,就被大老虎抓去了。”

这个十四岁的少女闻言却又如小孩子一样笑出声来,她拉着沈九娘道:“姨姨,我不走,我和姐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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