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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兰宜死了。

这不是件很意外的事,嫁入杨家第三年起,她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此后一年比一年差,渐至不能理事,渐至卧床不起,到第七年末,她药石罔效,在冷清的正房里咽了气。

杨家为她发了丧,兰宜看见自己的灵堂,看见来吊唁的宾客,看见家中妾室姜姨娘代主母职对宾客们答礼,姜姨娘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但仍不掩秀丽姿容,低下头时,眸光流转出一丝自得……

兰宜看得心堵,这下,姜姨娘算是毫无阻碍地得意起来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她为什么还能“看见”?

……

兰宜用了三天时间,确认了只有她能看见别人,别人都看不见她。此外她不用吃饭,也不必喝水。

兰宜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做了鬼了。按照话本里的说法,只有那些有极大冤屈或有极大仇恨要报的人才会逗留人间、不肯投胎的,她有那么大怨气么?

兰宜觉得不至于。

她娘家有数百亩良田,嫁的夫婿家贫但为人上进,得了她的嫁妆免去旁骛后,数年时间便从秀才考到两榜进士,随后入了翰林院,她跟着从乡间地主之女变成了翰林娘子,人人都夸赞她的父亲眼光好,羡慕她的运气好。

可惜,她有运而无命。

“这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呢,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这么去了……”

“命薄呀,杨翰林这样的年纪和前程,不知多少人家看中,等新人进了门,不要三年五载,谁还记得前头的这个……”

来吊唁的女宾小声议论,兰宜听着想了想,她命薄么?好像也没错。

与杨文煦成婚近八年,她一无所出,姜姨娘依次生了杨家长子,长女,次子,每多一个孩子,姜姨娘来正房请安的腰杆就更直一分。

但姜姨娘又是个侍奉主母很恭谨的人,无论兰宜病到多重,哪怕发话不愿再见人了,她也仍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到正房外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兰宜听着房外姜姨娘柔和的声音与孩子们无忧清脆的声响,病势一路往下,再没好过。

兰宜想,怪谁呢,也怪不着谁,像她婆母杨太太说的那样,只能怪她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杨家的嫡孙。

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兰宜摸着自己始终平坦如少女般的小腹,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样她在杨家所受的一切遭遇,好像就是应该的,所有苦楚都有来处,而终于随她归去。

兰宜做了一阵子鬼,发现也不坏,只是她不能离开杨家人附近,杨家人在京,她就在京,杨家人回乡,她就跟着回乡,杨家人返京,她又跟着返京……如此七八年过去,杨文煦从一个普通翰林平步青云升成了参赞机务的内阁学士,同时即将续娶户部尚书的幼女,官运妻宫,两相得意,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兰宜,好恨啊!

她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恨的!

杨文煦越春风得意,她越恨!

许多问题她活着的时候不敢深想,总有什么在阻止她面对,她为人妻子,是坤,是阴,她应当贤良,应当和顺,她只能认为是姜姨娘不好,这根深蒂固的认知蒙蔽了她那么久,让她死了都做了好久的糊涂鬼,直到这一刻,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真正恨的是谁。

杨家住的不是从前那座窄小的四合院了,新帝赐下的带花园的三进大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新采买的小厮丫头人人喜笑颜开。

无论是宾客还是下人,谈论的都是刚迎进门的新妇,没有任何人提起曾经的原配旧人。

当年吊唁的女宾一语成谶,兰宜真的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隔着红烛映照的窗棂,兰宜眼瞳滴血,她才明白,她原来真的是个厉鬼,滞留人间,是有冤未诉,有仇未报。

心间蕴着一腔陈酿般的恨意,兰宜提起手来,握拳成爪,向窗棂里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抓去——

“奶奶,奶奶快醒醒,是不是魇着了?”

有人担忧地轻轻摇晃着她,又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呼唤着她,陆兰宜心头一颤,如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过来。

“奶奶,你终于醒了。”探进纱帐内的圆脸丫头惊喜道,“奶奶睡眠一向浅,今天却怎么也叫不醒,手还一直在抖,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陆兰宜怔怔地和丫头对脸望着,她认得,这是她的陪嫁丫头,叫翠翠,她病亡后,翠翠气不过,顶着杨文煦吵了一架,被杨文煦恼怒撵了出去,她不能离开杨家人周围,不知道翠翠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然后她才想起顺着翠翠的话在枕上侧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蜷缩着,苍白而无力。

兰宜动了动手指。

她能感觉到使力后的疲惫,那不是在抖,是她以为——

里面应该捏有杨文煦的心脏。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空空如也。

太遗憾了。

没有来得及。

“奶奶,起来漱漱口,先把药喝了吧。”翠翠手脚很麻利,往她枕后塞了一个迎枕,把她稍微扶一点起来,端来温水青盐,熟练地简单服侍她洗漱后,再端来一碗药,舀起大半勺喂给她。

陌生又熟悉的草木苦味渐渐唤醒了陆兰宜的意识:

奇怪,她水都不用喝的一个厉鬼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

兰宜用了两顿药的工夫,接受她重生回了病亡前一天的现实。

翠翠很高兴,在屋里一旁转悠忙着一边念叨:“奶奶今儿精神好多了,药都能喝下去了,一定要大好了。”

做鬼的日子久了,兰宜对于生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依稀记得她最后几天已经意识不清,喉间失去吞咽能力,药喂下去就往外流,翠翠急得呜呜哭。

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实在也记不清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兰宜对于自己死后所看见所知晓的事情,倒都记得真真的,一件也不曾忘掉——

“翠翠。”她虚弱低唤。

翠翠听见了,连忙过来:“奶奶叫我?”

“你到门口去看着,有老家来人,立刻领进来见我。”兰宜声音低微,眼神定定地吩咐。

翠翠不愿意:“奶奶病得这样,我得守着奶奶,再说,没听见说老家要来人呀——”

“我快要死了。”兰宜打断她,“想见一见老家的人,你去守着。”

“……”翠翠的眼泪一下被激了出来,在翠翠看来,陆兰宜前两天已经喝不下去药了,今天才终于好了一点,重病之人想一出是一出,许些没道理的愿也是有的,她要是顺着,陆兰宜的病说不定能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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