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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军,您说什么?”

顾雪绛点烟,悠悠吐出一口:“淮金湖畔桃千树,前度顾郎今又来。”

副将听不懂:“好诗!好诗!”

说是归京述职,却没有人召他进宫,不论是皇宫还是朝辞宫。就在顾雪绛以为,自己被暂卸兵权,顾旗铁骑被暂时闲置的时候,一封调任令到了。

彼时春花初谢,绿荫繁茂,他正带着手下兵将打牌喝酒,当即摔了酒坛子:“来得好!”

顾将军披甲胄,跨战马,光明正大地打出战旗,骑兵如钢铁洪流,一路向东,烟尘浩荡。

他高调的作风,使这次军部人事调动更加醒目。世人将此看作太子第一次参政的结果:调花间雪绛去朝光城,由顾旗铁骑接替镇东军主力,逼安国公主离开镇东军,让出最高指挥权。

事实上,最后一点是安国自己的决定:“刀既出鞘,当用则用。”

程千仞态度坚决,一定要在朝光城与顾雪绛完成交接,才肯启程前往皇都。所幸顾雪绛来得很快,比所有人预想中更快。

春末夏初,天朗气清。

程千仞与剑阁弟子、南渊学生、宗门修行者站在城头等待。视线尽头的地平线出现一面黑色战旗,眨眼战旗如云,铁骑如风逼近城门,一线沙尘升腾,紧随其后。

清淡的日光下,顾雪绛一骑当先,披风高高飘扬。

众人亲眼看见这尊杀神,却被他风姿所慑,心中不约而同升起隐约的念头,这颗新生将星,必将在东川战场大放光芒,闯下青史留名的功业,走向辉煌顶峰。

安国对身边的温乐道:“他曾是禁卫军副统领,翻案时,他的旧部都希望他能回去。这些年又在神武军中有了顾旗铁骑,如果这一次,还能在镇东军站稳根脚……那么论资历、论功勋,军部中年轻一辈将领,再无人能与他争锋。”

各州驻军战力不足,禁卫军、神武军、镇东军,是王朝最强的三支军队。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调徐冉去禁卫军了。三军军务不同,军纪作风各异,她应该趁现在多学点东西。现在有花间雪绛顶在明处,她的风头不至于太惹眼。我也一样会老会死,到时候这支军队能交给谁?我视她为镇东军的继承者。”

温乐怔怔听着皇姐的话,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雪绛在城门外整兵,骑兵动作整齐划一,战号震天。

随程千仞一声令下,城门缓缓打开,顾雪绛拥兵入城。

今天是个大日子,徐冉却坐在较为偏僻的角楼。

看到朋友这样无限风光,任谁都会与有荣焉,心生万丈豪情,但她没有笑。

她想起还在学院时,刀术课先生说的话: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圆满就是走到头了。

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明白。

就像如今的顾雪绛,正打起全部精神,展现冷酷名将、决裁者的风姿,手下兵将狂热地崇拜、信任他,徐冉却觉得他随时可能倒下。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顾二依然带兵打仗,依然抽烟喝酒,非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只有林鹿离开他了吧。

***

林渡之坐在窗边眺望。

黑塔的尖顶,由一整块巨大琉璃打磨而成。银色月光穿透轻薄光滑的屋顶,洒在他身上,使他仿佛焕发着淡淡光辉,而那些柔光富有某种温度。

波旬看着这幅画面,轻声感叹道:“真暖和啊。”

这里很多年没有暖和过了。

夜空湛蓝,月似银盘,七彩琉璃下,白衣佛子静坐。

魔王开心地抖了抖双翼,走上前去:“你在看什么呀。”

林渡之没有答,甚至没有看他。

波旬不在意被冷漠对待,顺他目光望去:“那株菩提树,是我栽的,你喜欢吗?”

雪域气候恶劣,不适合菩提树生长,但那树汲取他的魔力维持生命,生在黑塔旁边,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菩提果吸引鸟类啄食,风雪中不飞喜鹊画眉,只有巨大的黑色渡鸦,不分昼夜地环绕着巨木扑扇翅膀。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除了那些渡鸦。

林渡之:“为什么种菩提?”

“五百万年前,有一只金翅鸟落在我的塔顶上。雪域没有食物,它飞不过去,快要力竭而死。它看着我,忽然口吐人言,请我种一株菩提树。那时天地混沌,诸灵未开,它不请我种,还能请谁呢?我告诉它,它命不久矣,等不到菩提结果的那天。它说‘愿自我以后,其他生灵饱食无饥’。小小禽鸟,竟发宏愿,我觉得有意思,想种便种了。”

林渡之神色微异:“一直到今天?”

“当然不是。无趣时我便去睡觉,经常一觉醒来,五六十年过去,大树早被风雪摧折。倒了再种,种了又倒。”

岁月漫长,沧海桑田,死亡与新生交替,早就不是很多年前,金翅鸟请他种的那棵了。

林渡之沉默不语。

波旬道:“随我来。”

黑塔没有其他人或魔,他们的脚步声在狭长走廊内回响。这段时间异常安静,足够林渡之思考很多问题。墙壁两侧灯台烛火憧憧,魔王的影子显格外高大。

这是一间布置简陋的书房。

魔王点了灯,照亮书桌前未写完的卷册,还有那些层层叠叠的古旧书架。

林渡之问道:“你为什么有佛经。”

他声音平静,仿佛已经知道答案,却非要问出来不可。

“这不是佛经。你每一世的传记,都是我写的。”魔王笑笑,“我不喜欢写自己,活得太久,一天和一万年没有区别。写你更有意思。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都替你记着。”

波旬打开琉璃窗,风雪灌入,吹得案前纸页哗哗作响。几只黑色渡鸦飞进来,四下盘旋,叫声嘶哑。

林渡之脸色微白。

禽鸟受黑塔魔力浸染,天长地久生出灵性,叼走魔王的札记。于是那些佛经故事散落人间,又被人口口相传,重新演绎或添改。

多荒谬。黑塔就是浮屠,传说中云端之上的传经之地。

波旬道:“那只金翅鸟,是你的第一世。”

魔王与天地共生,与星辰为伴。人族观察星象,用推演术之类的法门去卜算未来,他却不需要,他对万物规律、天地意志的体察出于直觉。

林渡之拾起案上被风翻动的卷册:

“第九世佛子生于蓬莱仙岛,乘船渡海,入世见人间诸苦,发宏愿寻止苦之道、使众生证悟。”

他一页页翻看,看对方如何寥寥数语记叙他的人生,最后一张墨迹尚新,应是前些天写的。

“历尽磨难,路遇魔王波旬,此为涅槃成佛前最后一道劫数……”

而此刻,无所不能的魔王,就站在他眼前,磨墨提笔,写下故事的结局:

“受困浮屠塔,永世不得成佛。”

林渡之平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波旬被他目光激怒,冷笑道:

“你为了终止人间战祸留在这里,那些人却不知道你的慈悲。你解救苍生,可是谁能来救你呢?”

林渡之拍了拍他的头,像刚捡到他时一样。

魔王高高展开、充满攻击性的羽翼无意识收拢下去,少年面容露出天真神色:“成佛有什么好,我也能给你最好的呀。”

自打那日,林渡之吃珍奇的灵草,用最柔软精细的丝绸,魔王取玉液琼浆,天材地宝供养他。

林渡之没有异议,他不觉得自己是囚徒,自然摆不出生无可恋的姿态。

魔王却一天比一天崩溃,因为大多数时候,对方不言不食。只在书房看书,或在窗边看风景。

剔透的眼睛不再对他笑,纤长的手指不再摸他头。更不会有人抱着他讲故事了。他想林渡之留下,却不想林渡之这样对他。

那天佛子在书房写字,窗外的渡鸦飞进来,低头磨蹭他掌心,叼走他桌上纸页,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波旬嫉妒地瞪一眼那只死鸟:“你尽管写信。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林渡之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