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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 月上中天, 清辉照在寒山峰顶冰雪上, 连绵山峦间,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静,有人在寝室入睡, 有人在静室打坐冥想。

藏书楼灯火幽微,白日里人群熙攘的演剑坪空空荡荡。山林鸟兽回巢休憩,风声水声愈显声势浩大。轮值的弟子手提灯笼, 在各处山道上巡逻, 远望像山间一只只萤火虫飘飞。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寒山夜晚。

就在这样的夜里,重璧峰迎来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门的抱剑童子, 名叫小圆。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 路上却被重璧峰一群顽劣弟子拦下,围着他揉脸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紧事, 让我见重璧峰主。”

“呦呵,小圆来啦!”

“你能有什么急事呀?过来给师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师兄给你捏捏肩!”

小圆不像长春峰的小槐胆小怕生,但也不禁打趣, 此时摆脱不得, 急恼得涨红了脸。忽然他像看见救星,大喊:“张师兄来了!”

嬉闹的弟子立刻停下,让出一条通路,乖乖问好:“张师兄好。”

张溯源严肃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来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实认错, 作鸟兽状散去。

小道童急道:“张师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见峰主!”

张溯源笑笑:“这个时候,峰主正在静室研习字画,按规矩旁人不得打扰。你有什么事,先与我说说。”

道童心慌气急,说得颠三倒四。张溯源耐心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你说掌门真人下午就去了静思谷,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圆忐忑道:“对!以前道尊传掌门叙话,最长不过一个时辰,我有点担心。”

张溯源亲身经历过秘境大比变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轻重,赶忙报知自家师父。而重璧峰主正在案前欣赏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图,恢弘大气,墨迹半干,张溯源趁他来不及收拾,悄悄扫了一眼图下落款,居然是“霁霄真人”。

一盏茶之后,整座寒山从睡梦中惊醒。除过掌门真人、紫烟峰主不在,重璧、流岚、岳阙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长老,带领着各自弟子,浩浩荡荡地齐聚静思谷“一线天”前。

以往主峰集会也没有这般阵仗。千余人按剑以待,年轻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年岁稍长的长老,感知到山谷中空灵寂灭的剑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旧立新那夜,同样心情紧张。

重璧峰主运足真元,朗声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还请道尊一见——”

明月耀耀,夜风萧萧,他的声音在空谷间回荡。

他话音刚落,突然拔剑喝道:“小心,散开!”

面前山石轰然崩裂,众人疾退四散。如无数道爆破符同时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开,两侧山林像下了一场陨石雨。

烟尘之后,众人才看清眼前场景,“一线天”不存在了。

霁霄成圣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线天,直到今夜,这条进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开。

山谷深处,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来。”

山谷灯火通明。众人列阵整齐,小心翼翼进入谷中,许多年轻弟子第一次来,不适应寂静到死寂的空气,愈走愈紧张。

……

寒门城,亨通聚源。

钱誉之身披单薄外袍,坐在书案前翻书,虞绮疏的魂灯点在桌案一角,安稳燃烧着。

有人睡觉前,喜欢抄经安神,或看些诗文曲集帮助入眠。钱誉之临睡前,只喜欢看账本,他翻阅一笔笔进账,便如读过道经一般,内心安然宁静、无忧无怖,一觉到天亮。

时间渐渐流逝,他合上账册站起身,准备就寝。这样宁静的夜,万籁俱寂,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钱誉之走了两步,似有所觉,回身只见案前魂灯之火摇曳明灭,如狂风中羸弱野草。

他眯眼凝视,面色骤变,飞速穿衣:“不妙!”

钱誉之飞奔下楼,奔至庭院,召来飞行法器,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管事提灯疾行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典当行护院、伙计。管事见他长发披散,神色急躁,不由惊道:“真人,出什么事?”

钱誉之:“我剑呢?”

大管事还没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钱誉之只好又问了一遍:“我剑呢?”这次不是问管事。

深院寂寂,无人应答。一众护院伙计面面相觑。片刻后,六十余丈之外,地下仓库方向传来轰轰闷响,如滚滚雷鸣。

大管事悚然反应过来,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经迟了。闷雷声中,一道流光冲破仓库,见墙穿墙,见门破门。

仓库破壁,院墙坍塌,烟尘直冲天际,笼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风而来,杀进庭院,众人仓皇奔走。流光猛然减速,显出长剑模样,稳稳悬停在钱誉之面前。

钱誉之单手抄起剑,临走前嘱咐:“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诽,您上次挑灯擦剑,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过须臾,整条街巷、半座寒门城被“轰轰雷声”惊醒,街坊四邻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户,探头望着“亨通聚源”坍塌的后院、天际飞掠的剑光,议论纷纷。

剑光如流星,直冲寒山。

众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轻管事小声道:“钱真人,竟然是个剑修。”

大管事点头。许多年前,钱誉之还是个御剑而行、白衣翻飞的翩翩少年,与数钱不搭边。

又一人问:“这么晚了,钱真人要去干什么?”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确定答道:“要账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开张,重璧峰主来店里拿东西从来只记帐,不付钱,难道钱真人终于忍不过,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账了?

……

长春峰。

春风不似平日温暖,池塘下暗潮涌动,“初空无涯”渐渐苏醒。水域震颤,沧海横流,三蛟一边盘旋上游,躲避锋芒,一边拖着悠长缓慢的调子聊天。从前它们谈天时,虞绮疏站在池塘边,只见三尾“锦鲤”吐水泡打转。月影照清波,鱼戏莲叶间,一派宁和安逸。

现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间,听着阵阵蛟吟,头脑眩晕,双耳发麻,如遭受重锤敲击。

三蛟问:“他在干嘛,是不是在和剑说话?”

二蛟幸灾乐祸:“那柄剑脾气不好,现在刚醒来,凶得很,肯定一剑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们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货!他是霁霄的师弟!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霁霄回来,砍死我们给他陪葬?”想到此处,巨蛟身躯微微颤抖。

三蛟立刻转笑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还想化龙!霁霄说,只要我们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帮我们化龙飞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这三条蛟,原本是西海深渊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专以海底鲸鲨、海上渔民为食,不懂吐纳天地灵气之法,不似蜃兽懒散而迟钝,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无力飞升,世上也早已没有龙了,只有海底的龙珠、古书的记载、三界流传的故事,证明此界曾经有蛟化龙。

它们被霁霄收服、或者说打服之后,便将化龙的希望寄托在“人间无敌”、最有可能飞升的霁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还能怎么办?那柄剑可不讲道理!”

三条蛟性情不同,却有一个共识——霁霄最讲道理,霁霄的剑最不讲道理。既然初空无涯醒来,必定是寒山有难。虞绮疏这倒霉小子修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无涯何等威力,剑身溢散的剑气,就能将他彻底绞碎,变成一滩模糊血肉。

二蛟:“我们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龙!”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说得好,你把妖丹借他护体!”

二蛟抬爪附和:“对!”

三蛟抬爪也指不到自己:“对……不对,为什么是我?!”

海底,虞绮疏对初空无涯传音:“你想出来吗?我来帮你!”

三条蛟看见他竟然敢握剑柄,齐齐眼前一黑。

初空无涯一寸寸拔出泥沙,剑身雪亮,光华大放。海域水压骤增,虞绮疏只觉水流中夹着道道利刃,要将他活生生割裂。他握紧剑柄不松手,视野一片模糊,浑不知自己已七窍流血,只隐约看见面前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阵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肺腑。

大蛟看着三蛟,对二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小子万一死了,霁霄可不能怪我们!”

三蛟哭嚎:“是我尽力了!”

今夜原本月色晴朗,不知何时,狂风大作,乌云蔽月。长春峰地动山摇。

一泓海水形成水龙卷,自小池塘冲天而起,池边树木、房屋瞬间碎裂,被高高抛上天空。

旋涡中心,一柄剑如朝阳破云,冉冉升起,剑身滴水不沾,光彩照得长春峰如临白昼。

若定睛细看,剑柄处,赫然挂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虞绮疏像一条死狗,耳畔水声轰鸣,他紧紧扒着初空无涯:“剑兄,初兄,你冷静点,你要去哪?!”

长剑飞向夜空,划过一道绚丽弧线,如果远看,会以为有人御剑而行,境界高妙。

……

瀚海秘境中,孟雪里一行人已经看到中央城建筑的起伏轮廓。

霁霄说:“我信。”

孟雪里见他表情认真,不像安慰自己,感激道:“停云,谢谢你。”

雀先明正在和荆荻小队吹牛聊天,突然一回头,看见两人相视而笑,便跑回孟雪里身边:“你俩聊什么呢?”

孟雪里:“聊霁霄可能没死。”

雀先明以为他开玩笑:“我看你疯魔了!”

他悄悄对孟雪里传音:“来跟兄弟交个底,你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这位肖停云。你到底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孟雪里真的很想打他:“我喜欢你个头!”

中央城不算一座城。秘境中心,山河拱卫间一片平原,平原中坐落着废弃的宫殿群。建筑也不是卯榫结构的木制,而是切割大块坚硬白石料,堆砌、雕刻而成的殿宇。经过许多年风沙侵蚀、打斗毁坏,依稀可辨认宫殿、花园、长廊复道、天井广场等等建筑模样。

传说除了地上,地下还有一座宫殿。蜃兽就在地宫中吐息,但霁霄以外,没有人亲眼见过蜃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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