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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的夜, 马蹄声嗒嗒响彻空无一人的巷道。

崔寻芳没准备勒索钱财,他只欲寻仇。

收买钱厨娘买菜的那家摊贩,晚上小院吃了饭, 人人都失了知觉。

火起得无声无息,有人闯入也不知。直到火势大了, 惊动了外头的人。金凤醒的很快, 她身在外间,距离火势最猛的里头有段距离, 因此不曾烧伤, 她第一反应就是闯进里间去救陈柔,可是突然横梁折断, 她被砸晕在地, 跟着木几倒下来压住她左肩。

无人遇难, 可最要紧的是, 陈姑娘不见了。

金凤醒转后,就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沉痛之中。

没人比她更清楚,如今的陈姑娘有多么脆弱。

她在保胎,卧床不得行走, 日日要烧艾, 要吃许多许多的补药。本就摔了一回,能保住孩子已是万幸, 她多小心啊, 连睡梦中翻个身都怕压着肚子。官人再如何爱惜孩子,亦不若陈姑娘之万一, 她是孩子生母, 孩子在她腹中, 她焉能不在意, 焉能不仔细?

可如今,起了火,她失了踪。

那丧心病狂的恶人,岂会怜惜。

任何一点伤害,都有可能让她一尸两命。

金凤自责,痛心,害怕,担忧,她根本不配躺着,她怎么能好好的坐在这里。陈姑娘失了踪迹,不知死活,她岂能安然躺在这养伤,她恨不得就此撞柱而死以偿失职之过。

可她还不能死,她要熬着,忍着,挺着,等得到陈姑娘的消息,要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要知道她究竟在哪里。

一匹枣红色骏马奔驰进窄巷。冷风灌入喉腔,刺得喉咙生疼。

他连每一个呼吸都是痛的。

他速度极快,比身后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更快。

没人比他更急切了。

这困厄,这劫难,因他而起。

这一切原不该发生。至少不应发生在她身上。

因她有孕,因他盼这个孩子,所以世人都知拿她母子来戳他是最痛。

街巷无人,这一片荒芜已久。

前头那间破屋年久失修,因发生过凶案,满门皆死,这些年无人敢靠近此地,更无人敢居住在那间屋。

外头隐约几个人影,似被马蹄声惊着,呼喝着什么,正欲四处逃窜。

赵晋的人行动很快,等他踢开那扇破口踏入,身后的侍卫便无声无息钳制住了院前那几个汉子。

赵晋一步不停,朝院中去。

隐约一声女人的惨叫,特别低,特别细小。

像被人堵着嘴,耐不住那疼,从气管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呜咽。

后面郭子胜赶到了,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溜下来跟进去。

赵晋脚步停在屋门前,原来人到最恐惧的一刻,当真会迟钝,会大脑空白。

他手停在门板上,甚至一时忘了要如何将门推开。

“啪”地一声脆响,伴着男人的笑骂声。

女人只是呜咽,她连个句子、连个字都吐不出。

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极了。

郭子胜顿了顿 ,见赵晋垂着眼,这一瞬像是傻了一般。他来不及问询,急速踢开了屋门。

赵晋的视线很缓慢,一点点的顺着地上丢着的一件袄裙、棉被,朝上看去。

她是什么模样,看不清。

她被一个男人的身影遮住,只见一条极白极嫩的腿垂在床沿上。

他爱她柔媚,爱她小巧的脚丫,每一寸每一毫,他都曾细细抚过。

这一刻,那腿有点陌生。

上头有两条鞭痕,纵横交错。

郭子胜惊住,不敢再朝内看。

崔寻芳这才知道人来,他回转头,瞧见赵晋,一瞬瞳孔猛缩,有些害怕。

可很快,他就换了副模样,勾唇笑了。

他从床上跳下来,将手里的鞭子扬起,拿给赵晋瞧,“哟,来得真快,你赶巧了,正到了最精彩的时候呢。赵官人,你这外房皮肤真细嫩啊,摸一把,滑不溜手,哎哟,可稀罕死我了。”

赵晋默然跨步入内。

崔寻芳握紧鞭子,朝后退了一步。

赵晋没理会他,走到那破败的架子床前,解下袍子盖在柔儿身上。

她闭上眼,不绝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淌。

他俯下身来,解开她嘴上堵着的布条。然后伸出手,将她拥住,缓缓抱起来。

崔寻芳阴笑道:“哎哟,赵官人也会心疼人呐?小娘皮身上细腻,抽几鞭子,直冒血,白的红的,好看吧?”

赵晋垂着眼,一言不发。

郭子胜招手叫人上前,按住了崔寻芳。

崔寻芳知道自己走不脱,从他决心掳走陈柔那一刻,就已经预知结果。

可他不后悔,只要能戳疼了赵晋,哪怕他死,也觉得值。

只是有点可惜,还没来得及做出更精彩的事呢。

要能有赵晋的儿子做垫背好了,最终最终,还是因他没忍住贪色,耽搁了最要紧的。不过……也够了!瞧赵晋这模样,失魂落魄,他没赌错啊,他没赌错!

他狂笑着,被人打了一掌踢了几脚,满嘴是血,仍笑个不绝。

赵晋怀抱陈柔,一步步从院落中走出来。

福喜上前,提着灯照来。

赵晋抱着人,蒙在袍子里,只露出一只坏掉的袖子。

她衣裳应是被人撕烂的,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没全破,却也不能见人。

双足是赤着的,没有穿鞋。

裙子卷起一小块,小腿上一道鞭痕十分醒目。

福喜只瞧了一眼就心惊,再也不敢多瞧。

赵晋停在马前,他踯躅了。

此刻的她,如何乘马?太过颠簸,怕她受不住。

袍子底下滴滴答答,一阵湿涌。

柔儿掀开染泪的长睫,蹙眉说:“孩子……”

赵晋浑噩地垂下头来望着她,好像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仍在流泪,她并不想哭,不想软弱,可她忍不住,眼泪不受控。

她哑着嗓子又说:“孩子……”

那一团贴附在她身上,以她血肉铸成的东西,仿佛正在推开她,从她体内剥离。

她甚至听见液体流淌的声音,听见生命无声的嚎叫。

赵晋怔了下,转瞬,才震惊地低下头。

他的手,他脚底的石板路上。

滴滴答答,艳红的血。

他双目赤红,抱着她的手在疯狂的发颤。

福喜急道:“爷,送药堂,附近就有个药堂!”

赵晋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他飞速转身,紧紧抱着她,翻上马背冲了出去。

顾不上了。颠不颠簸。

顾不上了,要惩罚谁,要让谁付出代价。

他的心是空的,这一瞬什么都没法去想。

适才看见了什么,经过什么,心底如何挣扎,都忘了,一点也忆不起。

他得救她,得救他们的骨肉。

要她活着,要她的孩子活着。

活着,就这么卑微的愿望啊。

活着就这么难。那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娘亲病了,嫂子在孕中,她偷偷省下口粮,塞到嫂子碗里。她背着人,饿的肚子骨碌碌的响,那时她向上天祈愿,说只要有人能给她和家人一口饭吃,她愿为那人肝脑涂地,做什么都行。

那时她只想活着,想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而已。

后来,后来那个拯救了她的人,当真出现了。

听说省城一个大商人要找个阴命女人生孩子。天大的好事落在她头上,她濒死的家人终于能活下来。

她盼着新生,盼着还愿。

初见时,她在灯下挑起眼帘,瞧见他,把那个男人的影子烙在心里。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恩人,她余生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她只能用自己尚嫌稚嫩的身体去报答,用她一腔热忱和真心报答。

她想对他好。

知恩图报,不过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人之常情。

可人的贪欲,当真说不准。哪怕是她这么单纯质朴的姑娘,也会被近在眼前的诱惑迷失了本心。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言行里也掺了假?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纯粹了?

赵晋紧紧抱着她,他那条左臂伤后一直不大使得上力,但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稳,即便他此刻栽倒、滑下马去,也一定能用这条伤臂裹住她将她护着。

他勒紧缰绳,一瞬都不放松。

转角马蹄打滑,驱使马匹的力量太大,速度太快了。

福喜跟不上,眼看赵晋纵马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大声朝那背影道:“西边第二条街第四家!平安药堂!”

他不确定赵晋有没有听清楚。他的声音混在响亮的啼声中,听来却是空落落的。

他见过很多残忍的事,也亲手做过不少。虽然他还年轻,但赵晋身边的人,没人手上不沾血。

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适才瞧见的那抹殷红可怖。

没人比他更清楚赵晋多盼这个孩子。

若是出了意外,若是没了……他不敢想,赵晋会做出什么。

三姨娘故去那年,赵宅死了多少人。

二姨娘想害陈姑娘的肚子,最后自缢而亡,回报官人的时候,他连眼都没眨,吩咐将尸身随意埋了,仿佛自幼相伴的情分也不过是烟云一场,根本不值得在意。

赵晋从来没有觉得,有一条街是这样漫长。

耳畔疾呼的风,伴着踏在地面上沉重的马蹄声响,嘈嘈杂杂,盖不住心跳的鼓噪。

怀里的人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没发出任何声息。

她乖巧的伏在他怀中,一如往昔,乖得像只黏人的猫,倚靠在他身上,柔软而纤细。

他曾喟叹姑娘的服顺体贴,喜欢她的温柔小意。跟跋扈的四姨娘、无趣的大姨娘、太妖媚的花娘子等人相比,她纯情可人,像朵清新的沾着露珠的野草,他尝腻了那些或名贵或冶艳的品种,偶然一试这等不加修饰的鲜活,也觉野趣十足,新鲜甘美。

热闹的日子过倦,一时兴起,试试小院双依影,对窗话家常,烟火气十足的日子,他也能过上一阵,待心里头那些烦乱事了了,就觉得无趣起来。他近来又开始流连欢场,已经有几日不曾步入她的院子。

这一刻他的心情是什么。

太复杂,无法言说。

转过弯,他终于看见那药堂招摇的旗。

他抱着人滚下马,——脚步踉跄,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才没有跌倒,他抱着她,靠近药堂大门。

身后的侍从终于赶上来,将门拍得山响。

里头的人慢慢吞吞,喝骂:“谁啊,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

门刚被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侍从就撞开了门。

开门的不过是个守屋子的小伙计,一瞧眼前这黑压压一片人,和面色阴沉的赵晋,吓得腿直打颤。

福喜喘着道:“烦请你,喊你们大夫起来,替我家奶奶瞧瞧。”

很快,那郎中趿着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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