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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世那年,才四十岁,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想挣个风光,最终他没能让她实现梦想。

他一直知道,母亲这么早就过世,是对这生活感到无望了。

临终,她把云璧若托付给他,是数年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一直以来,家不像家。

如今,他又有了可以牵挂的人。好像心里那块早已冰封住的角落,终于一点点融化。他开始能感觉出疼,能感知到冷。他不再麻木,不再坚不可摧。

他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痛的人。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那个小小的影子,也越来越远。

他倒下去。

玉色修长的指头覆在辨不出颜色的地上。

伤口还在流血,已经疼得有些麻木。寒冷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嘴唇青白,牙关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眼前一明一灭,恍然回到了某个熟悉的院落。

推开门,里头有暖烘烘的热气,桌上摆满新鲜可口的菜肴。

大鱼大肉惯了,没人知道他其实更喜欢清淡简单的菜色。

拈起一只小小的馄饨,混着热乎乎的汤水,微咸鲜香。

还有一只手,举着筷子替他夹了只金丝芋泥卷,“爷尝尝,这是我今儿新学的。”

他侧头望过去,很想把说话的人瞧清楚。

可光线一点点暗去,最后一点光亮也熄了。

那个人影,在混沌中一闪,再也瞧不见……

——

“就在前头,茶水汤水都不要钱,随便喝啊,下雨天儿凉,客官进去暖暖手也好。”

“客官里边请,对对,不要钱,茶水免费,今儿萝卜老鸭汤也免费,随便喝,给您来碟点心就着吃可好?”

“客官您请,瞧瞧,水牌子上写的今儿都有,来一屉蘑菇肉馅儿包子怎么样?十文钱,送一罐老鸭汤。”

王魁今儿忙得脚不沾地,这边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外头又来了一波客人。

这几天因着下雨生意不好,陈柔陈兴几个闲不住,就决心出来拉客。行人脚步匆匆,好不容易拦住一个还被嫌挡着道儿了,柔儿今儿一早就跟林氏一块儿多做了几罐汤水,抱着一摞碗摆在街角。林顺支了个简易的帐子给他们挡雨,有行人缩着手走过来,就送一碗汤水暖暖手,对方不好意思白占便宜,十个里有二三个愿意去店里花费个几文。

老鸭汤用料足,有肉有汤,滋味鲜美,要一碗米饭伴着吃,汤水不要钱,只需付米饭的两文。

眼见客人多了不少,柔儿趁机又开始琢磨做更多样式的点心。林顺搭了个小灶台,就摆在门侧边儿,点心一做熟,甜香的味道飘得老远。一走一过的行人也能一眼就瞧见花样精美的点心。

这招还是跟对面一家包子铺学的,林顺说,每回包子铺的包子刚出锅,味道就飘满一条街,引得不少人过去买。

王魁招呼客人落了座,扬声知会后厨做一碟拌肺片,一碟糯米肉丸。

柔儿见前厅忙不开,这会儿没人来买点心,她就进厅里去帮忙。

里头第二张桌上坐着的妇人一见柔儿,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身上,柔儿给她瞧得不自在,笑着走过来,问道:“大姐,是不是菜有什么问题?”

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叫你误会了。妹子,你身上的裙子,是洋绉纱料子吧?”

柔儿低头瞧了眼,她从省城带过来几件常穿的旧衣裳,颜色浅淡,不算特别打眼,更好的衣料赵晋也给她做了许多,但她都没带走,不好意思占人家太多便宜。被人一问,她便有些心虚,她如今这个身份,做着这样的事,按说不该穿这么好。

“是,旁人穿旧送我的。”总不能说,自己给人做外室得的吧。

那妇人伸指摸了摸她裙子,叹道:“可真好看,瞧着颜色不起眼,可这柔度、轻度,可不是寻常棉纱能比的。妹子,你知不知道,这纱在哪儿能买着?”

镇上不比省城,这里商行规模都不大,也不若省城富庶,衣绣店里能卖的也都是当地常用的,好东西也有,但价格比外头贵的多,有钱人当然不在意价格高这几成,可若是家境一般又想用好料子的,不免就望而却步了。

柔儿虽在浙州时也不是见天儿出去,但跟着金凤逛了几个绸缎庄,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她那时候学女红十分用心,还想过靠这个做生意,后来发觉自己绣工实在比不上正经绣娘,这心思才歇了,专心开始学做点心做小菜。

“浙州城西黄梅巷有家店,卖这种料子、也有花罗和蜀锦,可能因着位置不大好,开价比旁的店要低,不过云锦、妆花、缂丝这些,只怕就没有了,那得去更大的铺子里买。您若是在那儿买料子,还能请那边的绣娘帮忙描花样子,然后回去自个儿绣,掌柜的还送绣线,您要是想买,待会儿我把地址跟铺子名儿给您写下来。”

那妇人高兴地道:“不瞒你说,我刚随丈夫迁到镇上来,一直想去浙州府,可是家里头也没个熟络人带着我逛去,心里紧盼着能去一回呢。妹子,我瞧你斯斯文文,又会写字,又认得这么些料子,倒不像这小地方的人啊。你身上这花样子,是自己绣的?”

柔儿今儿穿的是件淡紫色对襟长衫,洋绉纱裙子,袖口领口绣了两团花样,她觉得颜色素淡,就穿着了,听妇人一说,她不由低头去看,原来绣的是双蝶绣球花。

她微微脸红,“不是的,衣裳是人家给的,自然是原来就绣好了的。”这是吉祥楼的针线,她实在不敢居功。

妇人摩挲着那花样直叹气,“这可是京里正时兴的花样子,这是谁送你的,可真阔气。妹子,我瞧你在店里忙来忙去,汤水不要钱,茶水不要钱,那些人也就点个包子馒头米饭的,能赚什么?要不,你干脆当个引路人,过两日带我们姊妹一块儿去浙州城逛逛,耽搁了你生意,照着你工钱付给你酬劳,你可愿意?”

柔儿着实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想到,还能靠着带人逛大街赚钱?

不过去浙州……

她摆摆手,“真对不住,您也瞧见了,我还得留下来做点心,浙州城方方正正,其实很好找的,您乘车进城,想去买什么或是去哪家店逛,随意找个行人问问,他们就能给您指路来,浙州人热情实诚,您不用担心。或是实在不放心,您要买什么,但凡我知道的,都给您写个地址,您看成吗?”

她不想去浙州,也不敢去。

当时走得虽然轻易,可赵晋说过,要等他忙过那阵,派人把安安接回去。

她怕遇着他,叫他想起了安安。若是孩子不在身边,她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况且,她也实在不想再回去了。故地重游,怕是只有酸涩,不会再有欣喜。

妇人见她拒绝,露出失望的表情,“罢了,那就不劳烦你了。”

柔儿点点头,招呼妇人慢慢吃,自己转身走上楼,把身上的洋绉纱裙子换了。

林氏端菜进来,适才听见几人对话,柔儿一上楼,她就凑了过来,“夫人是想寻个掮客么?我去过几回浙州,能给您引个路的。”

那妇人打量她,“你跟适才那位是……”

“那是我妹子,她就是浙州回来的,往常我跟我丈夫常去瞧她,所以那边儿我也熟。”

妇人点点头,“那后日一早,你抽的出空吗?”

“行,行!没问题的,自家的店子,叫家里人多招呼一下就行。”

林氏瞧这两人穿戴颇贵气,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有点南方口音,多半是外地才来的。转转大街就把钱赚了,林氏觉得划算,一点也不想错过。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可是等到后日林氏傍晚到家,却带来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也是到了这日,柔儿才知道,赵晋给人抓了,铺子封了,人也入了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