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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贤妃几步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垂下头去,仍是温和谦恭的模样。心里头那点困惑酸楚,也唯有自己知情。

赵誉搀扶着太后去往西边暖阁炕上坐着,大殿里黄德飞细声劝着温淑妃,不知说了什么,才好容易将这尊菩萨请走。

夏贤妃从宫人手里接过茶盏,先递给太后,又递了杯给赵誉。两手微微擦碰了下,夏贤妃含笑无声地睨了赵誉一眼,赵誉正色与太后说着话,似乎根本未曾察觉。

心里小小的开了一朵花出来,不及阳光雨露滋润,便极迅捷地枯萎了。夏贤妃唇边噙了抹苦笑,稍稍退开些,在炕下的圈椅中坐了。

听得太后与赵誉商量春幸南苑之事,太后道:“……说是都齐备了,钦天监建议四月十二启程,本宫看了这次陪侍的单册,皇上后宫本就太肃静了,叫得上名字的妃嫔几乎都在其列。皇上身边岂能无人照料?苏皇后那儿也该留几个侍疾的人。”

赵誉淡淡笑道:“温氏留下掌理六宫,徐贵人有孕不便随行,再有皇后大病初愈不适劳顿,几个皆留下来了,朕忙着朝中事,本就不常在后宫。再说宫里头宫人侍人无数,哪里就无人照料朕和皇后了?太后不必挂心,趁这回出游,好生散散闷。去岁便不曾出去,今年多住些日子才好。”

太后叹了口气,手里端了那茶盏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眼睛并没看赵誉,低声道:“本宫是怕皇上离不得新人,心里要挂念着。”用修长尖利的玳瑁指甲套刮了刮那盏沿儿,声音低沉沙哑,“届时无心理政,反倒耽搁了……不若便叫她留下罢了。”

太后口中的“新人”和那个“她”,显然指的便是福姐儿。

他不过在祥福宫流连了一下午,“离不得她”这样的话竟就传了出来。

赵誉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母后不必忧心,苏氏貌美,郑氏端庄,随在母后身边解闷作伴,再好不过了。”似乎没听懂太后话音中的警告和训诫。

太后放了茶盏,伸出手招夏贤妃近前,扶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既如此,便依着皇上吧。”

赵誉站起身行了一礼:“恭送母后。”

夏贤妃亲自执了雨伞,遮在太后头顶上,低低的劝慰道:“太后何必当面叫皇上难堪?昨儿本就是苏氏承宠的日子,却出了那件事儿……今儿苏氏又救下凤驾,皇上前去抚慰一番,也是无可厚非……”

太后嗤笑一声:“抚慰?你也被那温氏冤了,如何不来抚慰于你?你如今位列四妃,尚要搜宫自证,皇上看似一视同仁,回护的却是谁?”

夏贤妃见太后怒极,一时不好再替赵誉和福姐儿说话,却听太后话题一转,转到她身上来:“你这个顶慢的性子,也不知为自己争辩争辩。适才在暖阁,你怎就不和皇上多说几句话?自打生了华容,可就再也没见皇上到你宫中宿过……公主虽好,怎及皇子来得可靠?眼见苏氏身子这样子,你就不好生打算一番……”

顾及身侧尚有宫人,太后收了话头,叹了口气。

夏贤妃脸色泛红,眸子微微湿润了,将太后搀扶得更紧,低声泣道:“青珣不争气,叫姨母白白替我忧心……”

太后抬头望着淋漓的雨雾,深深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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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福宫内,福姐儿身上披了层薄纱,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曼瑶将她扶住,隔着双面丝绣屏风,隐约透过几点光亮,天色阴得厉害,屋里早早点了灯。

福姐儿伏在铺了绒毯的软榻上,曼瑶取了玉颜膏替她轻轻抹在后背。

曼瑶喃声道:“贵人肤滑若玉,颜色无双……”

福姐儿涩涩一笑,扬眉看了眼稍间,见空无一人,不由问道:“彩衣哪儿去了?”

曼瑶欲言又止,福姐儿霎时便明白了,讥诮地一笑:“看来,是给娘娘报信去了。”

她的一行一动,与赵誉之间的点点滴滴,必有人事无巨细地禀给苏皇后听。她哪里是个人,在他们眼中,她不过就是个颜色尚好的傀儡。

外头雨声依稀更急了。

徐贵人疾步走在没有人烟的夹道上,身后侍婢撑了把打伞,小跑着跟在后头,急道:“贵人您慢些,小心脚下,雨天湿滑,您可不能这样啊……”

徐贵人毫不理会,一手轻轻扶着鼓起的肚子,一手攥着手帕,疾步朝前走。

至水牢前,两个在门檐下躲雨的小太监早得了打点,殷勤地打开门,将徐贵人让了进去。

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腐味,兼以久浸朽木中凝结成块的血腥,宫人随在后头,差点受不住呕吐出来。徐贵人以帕掩鼻,随着前头持灯小太监的引领往里头走。

漆黑不见天日的牢中,下头漫过深及膝盖的污水,关在里头的人受了刑罚,伤口就浸在水中,慢慢脓肿、腐烂。梁上有明显的鼠窜,那宫人脸都变了颜色。徐贵人神态自若地走在水面上架起的窄桥上,终于前头那小太监停下步子,身子弯下去,“贵人,这就是了。”

徐贵人朝那单独的牢中瞧去,生了锈的栅栏里头吊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的人,身上衣裳贴身湿透,自腰下尽是血污。

徐贵人扬了扬手,那小太监和宫人皆退了下去。

里头那人似感知到来人,徐徐扬起头颅,喉中发出嘶哑的哀求,只是她半点力气也没有,只听得“呜呜”两声。

徐贵人长舒了一口气,靠近栏杆哑声道:“红锦,主仆一场,我来送送你。”

牢中之人正是红锦,她已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听见徐贵人的声音,干涩的眼眶变得赤红,嘴唇抖动着,艰难地想发出声音。

徐贵人摇了摇头:“你别费力气了,她怎么可能给你机会将实情供出来?你就听我说吧。……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了,我叫人替你去瞧过,你惦记的表哥今年没有高中,我又替你去打听了,原来他入京赴考的时候,迷上了百花楼的一个伶人,四处举债想要替她赎身,因此耽搁了赴试,你说多可惜呢。”

红锦无神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地频频摆首。

徐贵人用帕子轻轻抿了抿嘴唇,笑道:“你真傻呀。一心盼着他走上仕途实现他的理想,为此竟听信了那人给你画的大饼,以为她真会提携他平步青云?你以为你的牺牲他会知道么?他会感激么?他不会!他抱着美人在青楼醉生梦死,用你每个月寄回家的钱去讨好他的新欢!红锦,你这条命,白白断送了,死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红锦口中“呜呜”急叫,却根本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绑缚住双臂的铁链,却是徒劳无功。

她面目狰狞,似乎想扑上来揪住徐贵人问个明白,可她哪里挣得脱桎梏?

徐贵人同情地瞧着她,嘴唇轻启,抚了抚自己浑圆的肚子:“红锦,你就是太傻了。我多少次向你示好,你总不肯听,非要做她的走狗。你以为这些年,我真不知道你背着我往她那边跑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肚子里这个可是皇上的亲骨肉!你怎就知道,我能给你的不及她呢?你真是活该!”

红锦口中的急唤变作了低低的呜咽,她在哭,哭自己毫无价值的牺牲,哭自己不能自主掌控的命运。

徐贵人轻声道:“红锦,瞧见你如今沦落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好受多了……今儿我就送你到这儿吧,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依那人的秉性,多半不会留着你表哥这一后患呢,说不定过几天他就下去陪你了。这样也好,生时不能在一起,死了做对贵夫妻,你也会开心的,对吧?”

不再理会里头红锦是如何的痛苦癫狂,伴着泠泠的铁链声响,徐贵人稳稳走在窄桥上。

外头天色浓重,乌云叠涌,给朱红宫墙平添了几抹沉黯。

春风微寒,宫人替徐贵人在后披上了斗篷,徐贵人纤细的指头抚在肚子上,含笑道:“再有几个月,皇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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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是个晴天。福姐儿和郑玉屏同乘一车,随太后銮驾往京郊南苑去。

赵誉亲自护送太后启程,会在那边耽上两日再回朝。

车程不过一个多时辰,因仪仗扈从诸般繁冗,直延至日暮才到了地方。

太后久不乘车,觉得有些头昏,赵誉在前侍奉了热茶,待太后睡下了,才从太后住的凤凰台出来。

黄德飞适时上前奏曰:“诸位娘娘、小主皆已安置妥了。”

赵誉点点头,信步沿着白玉桥越过莲池。

黄德飞又道:“……苏贵人安排在了春宜轩。”

赵誉闻言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深深看了黄德飞一眼。

黄德飞笑嘻嘻退后一步,画蛇添足地道:“皇上,还有郑常在,安置在了牡丹阁,齐嫔娘娘在景丽园……”

赵誉横他一眼,依旧朝前走。

黄德飞追上来,躬身递出手轻轻地扶着赵誉,见赵誉面色如常,眸色深浓瞧不出是何情绪,黄德飞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太后出行,一千御林护卫,皇上非要亲自相送,彰显重孝是其一,恐怕也有旁的情由在内。

却听侧旁低缓的声音传过来。

“去知会一声,说朕晚上过去。”

黄德飞一怔,旋即就明白过来。

赵誉没说要去的是哪儿,黄德飞却不需多问,忙招了远随在后的黄兴宝过来,低声吩咐:“快去春宜轩,通知苏贵人今晚侍驾。”

黄兴宝答应一声,飞快去传话了。

赵誉负手走在前头,面容似笼在烟雾之中,沉沉得看不清。